在开幕式上,陈华南未置一词,似乎也不需要他置词。到了下午,在专家会议上,陈华南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后悔在这个会上公布。之后,他用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指示。总的说,陈华南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是陈华南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也许,从根本上说,陈华南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陈华南笔记本】
作为一个孤独的疲倦的人,而且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陈华南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有一段时间,他曾经鼓励自己天天晚上做梦,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曾尝到过做梦的甜头(不是有人说他是在梦中破译紫密的吗);另一方面,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这个思想闪现的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绝境中拾到了条生路。于是有阵子,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梦,做梦成了他一时间内的主要任务。这种刻意的夸张和扭曲,结果使他现在变得只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梦便纷至沓来,驱之不散。这些梦纷乱不堪,毫无思想,唯一的结果是骚扰了他正常的睡眠。为了保证睡眠,他又不得不反过来消灭这些每天纠缠他的梦,于是他养成了睡前看小说和散步的习惯。这两个东西,前者可以松懈他白天过度紧张的脑筋,后者使之疲劳,加起来对他睡眠倒真有些促进作用,用陈华南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说和散步是保证他睡好觉的两粒“安眠药”。
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几乎把现实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梦中经历了,于是他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梦中的。就如陆地上有的东西海里都有,而海里有的东西陆地上不一定都有一样,陈华南梦中有的在现实中并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现实中有的东西梦中一定是有的,比如“无稽之谈”这个成语,在天才陈华南心里,就有“现实”和“梦中”之分。不用说,梦中的“这个”要比现实中的“那个”更加荒唐,更加谵妄——
现在,陈华南觉得,指望那些人发表有关黑密的金玉良言就是“梦中的无稽之谈”,是荒唐中的荒唐。所以,他再三这样告诫自己说:
“别去指望他们,别……他们不可能给你指点迷津,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反复这样说,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
不过,陈华南此行也并非毫无收获。收获起码有四:
一、通过此会,陈华南看到总部首长很关心黑密破译现状及今后的命运。这对陈华南既是压力,也是鼓励,他感到内心被推了把似的有点儿来劲。
二、从会议上同仁们对他又是语言又是肉体的讨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亲亲热热,对你点头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种种,均属肉体讨好),陈华南发现,自己在秘密的破译界原来是颇有点名望的。这一点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终归有点儿高兴。
三、在会余的一次交杯中,总部首长几乎即兴答应给陈华南调拨一台四十万次的计算机。这等于给他配了一个好帮手:几乎是国际一流的好帮手!
四、临走前,陈华南在“昨日书屋”买到了两本他梦寐以求的好书,其中之一《天书》(又译《神写下的文字》),系著名密码学专家亚山之作。
什么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就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陈华南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车上没有警界或其他什么部门的庞大团体,所以瓦西里很容易就弄到了两张软卧铺位。当陈华南步入上好的软卧车厢时,他的心情出现了六天来没有的好。
他确实是十分愉快地离开首都的,愉快还有个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飘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为欢送这个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洒愈烈,很快铺满一地,在黑暗中隐隐生辉。陈华南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车启动,雪落无声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宁静而美妙的遐想。
归途的开始无可挑剔的令人满意,鼓舞着陈华南有信心作一次轻松的旅行——
和来时不一样。
三
和来时不一样,归途的时间是两天三夜(不是三天两夜)。现在,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已经过去,第二个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陈华南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都在看他新买的书。很明显,这次旅途陈华南已从上次胆小怕事的不祥感觉中走出来,能够睡好觉和看书就是这种证明。大家知道,归途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买到了软卧铺位,有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独立的、与外界隔绝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间。陈华南置身其中,心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和欢喜——
【陈华南笔记本】
没有人能否认,一个胆小的人,一个多疑的人,独立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最重要的事情。在“七〇一”,陈华南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省略了一切世俗的往来,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离,独立于人群。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谁把他当做朋友,人们尊敬他,仰慕他,但并不亲热他。他孤零零地生活,人们说他是原封不动的,不近人情的,孤独的,沉闷的。但孤独和沉闷并不使他烦恼,因为要忍受别人五花八门的习惯将使他更加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破译处长的头衔是他不喜欢的,丈夫的头衔也没让他喜欢。
说起当丈夫这件事,陈华南总觉得这是命运在捉弄他。为什么这么说?“七〇一”人太知道了,以前,那么多人想嫁给他,分享他耀眼的荣光,但也许是不想吧,也许是犹豫不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概都拒之门外。直到四年前,他不知怎么一来,突然没有一点声响地跟手下一个姓翟的保密员结了婚。那时他已经三十二岁。当然这不是个问题,三十二岁是大龄了一点,但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有什么问题呢?没问题。问题是他们婚后不久,黑密就贼头贼脑地出现了。现在看来,当时陈华南要不结婚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永远不会结婚了,因为黑密将成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栅栏。这场婚姻就像在你关窗之前突然扑进来只鸟似的恰到好处,又有点儿玄妙。
但是说真的,陈华南这个丈夫当得极不像话,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不说,就是回家了,也难得跟妻子说一句话,饭烧好了就吃,吃了就钻到自己屋里忙乎,忙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忙乎,妻子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连碰他下目光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其他什么了。
在单位里,作为一个行政领导,他也极不称职:他每天只有在晚上结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个小时才出现在处长办公室里,其余时间全都钻在破译室内,并且还要把电话机插头拔掉。就这样,陈华南总算躲掉了作为处长和丈夫的种种烦恼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惯常的生活方式:一个人独处,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扰,不要任何人帮助。现在,他躺在几乎是舒适的软卧铺位上,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即总算弄到了一个不坏的藏身之处——
确实,瓦西里很容易弄来的两张铺位真是十分理想,他们的旅伴是一位过去的教授和他九岁的小孙女。教授也许有六十岁,曾经在G大学当过副校长,因为眼疾于不久前离职。他身上有点儿权威的味道,喜欢喝酒,抽飞马牌香烟;一路上,烟酒使他消磨了时间。教授的小孙女是个长大立志要当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复地唱着歌,把车厢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两人:一老一少,使陈华南原本随时都可能悬吊起来的心像是吃了镇静剂似的变踏实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单纯得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敌意的想象的小小空间里,陈华南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胆小,他把时间都用来做当前最现实又最有意义的两件事,就是睡觉和看书。睡眠使旅途漫长的黑夜压缩为一次做梦的时间,看书又把白天的无聊打发了。有时候,他躺在黑暗里,睡不着又看不成书,他就把时间消耗在胡思乱想中。就这样,睡觉,看书,胡思乱想,他消磨着归途,一个小时又一小时,逐渐又逐渐地接近了他当前最迫切的愿望:结束旅行,回“七〇一”。
现在,第二个白天即将过去,火车正轻快地行驶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田野的远处,一轮傍晚的太阳已经开始泛红,散发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丽,很慈祥。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温暖,宁静,好像是梦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调的风景画。
吃晚饭时,教授和瓦西里攀谈起来,陈华南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突然听到教授用羡慕的口气这样说道:
“啊,火车已经驶入G省,明天一早你们就到家了。”
这话陈华南听着觉得挺亲切,于是愉快地插了一句嘴:“你们什么时候到?”
教授怪怪地看了陈华南一眼(像才认识似的)说:“明日下午三点钟。”
这也是火车的终点时间。陈华南幽默地说道:“你们是这趟火车最忠实的旅客,始终跟它在一起。”
教授哈哈大笑:“那你就是逃兵了。”
看得出,教授为车厢里突然多出来一位对话者感到高兴。但似乎只是白高兴一场,因为陈华南干笑两下后,便不再睬理他,又捧起亚山的《天书》细细研读。此书他在路上已粗粗浏览一遍,有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天才,乃人间之灵,少而精,精而贵,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娇嫩如芽,一碰则折,一折则毁——
【陈华南笔记本】
天才易折,这对天才陈华南来说不是个陌生而深僻得不能切入的话题,他知道,天才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风碰。从某种意义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或者说,他们的深度正是由于牺牲了广度而获得的。所以,大凡天才圣人,他们总是一方面出奇的英敏,才智过人,另一方面却出奇的愚笨,顽冥不化,不及常人。比如亚山博士——陈华南马上想到了他,因为他是陈华南的英雄,是陈华南几十年来都在崇拜、接近的偶像。在密码界,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亚山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他就像一个神,世上的密码没有一本会使他不安。他是一个深悉密码秘密的神!然而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十十足足的笨蛋,是一个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笨蛋。他出门就像只宠物似的,总是有人牵引着,否则就可能“一去不返”。据说,他母亲(亚山终生未婚)为了不让儿子丢失,一辈子操度的事业,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带他出门,引他回家。
不用说,对母亲来说,这无疑是个糟糕的孩子。
然而,在半个世纪前,在德国,在***阵营里,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糟糕的孩子”,曾一度作为魔鬼的象征而为希特勒恐怖、咒骂。他出生在一个名叫“TARS”的岛上(岛上盛藏金子),欧洲是他的大陆。如果说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祖国的话,那么德国就是他的祖国,希特勒是他当时祖国的统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然应该为德国、为希特勒服务。可他没有,或者说没有始终服务(曾经服务过),因为他不是哪个国家的敌人,也不是哪个人的敌人,而仅仅是密码的敌人。他可以在一个时间里成为某个国家某个人的敌人,而到了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成为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人的敌人,这一切都取决于谁——哪个国家、哪儿的人制造并使用了世上最高级的密码,拥有最高级密码的“那个人”就是他敌人!当希特勒的桌面上出现由“老鹰”密码加密的文书后,亚山便走出了德军阵营,成了盟军朋友。反戈的原因不是信仰,也不是金钱,而是因为“老鹰”密码使当时所有破译家都感到绝望。
有一种说法,说“老鹰”密码是一个爱尔兰天才数学家在柏林的一座犹太人教堂里,在神的佑助下研制成功的,其保险系数高达三十年,足足比当时其他高级密码高出十倍!这就是说,三十年内人类将无法破译该密码:破译不了是正常的,而破译出来则是不正常的!
这也是世上所有破译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即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将永远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换句话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不正常”,好像海里的一粒沙子要跟陆地上的一粒沙子碰撞一样,碰撞的可能性只有亿万分之一,碰撞不了是正常的。而他们正是在追求、寻找这个亿万分之一,这个天大的不正常。造密者或者密码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某些不可避免的“闪失”(犹如人们偶然中本能的一道喷嚏),这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开始。问题是将自己的希望维系于别人的“闪失”之上,我们感到,这既是荒唐的,又是悲哀的。荒唐和悲哀叠加构成了破译家的命运,很多人——都是人类的精英,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他们悲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