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贫乏的语言文学,虽然难于引人入胜,但却创造了一种风格迷信,一种热情有限的、心不在焉的阅读方式……我不知道音乐会不会对音乐绝望,大理石会不会对大理石不屑;但我明白文学具有预言沉默的将来的功能,它会不断汲取自身的美德,爱上自己的消解,向自己的结局求婚。”
就是这样,阿加蒂斯凭着一根拐杖和记忆讲演着,回忆着,征服了成千上万的学生和教授。当讲稿录成文字时,人们觉得每一篇都是最珍奇不过的美文,就像出土的文物,令人敬爱油生,爱不释手。
红哥最后告诉我,他正在翻译阿加蒂斯的这些讲稿和另外一些文论性随笔,可以结成一个集子出版,希望我回北京帮他跟有关出版社联系一下。我爽快地答应了他。
五
返京后,我很快跟出版社的朋友取得了联系。我料想朋友知道我要为他推荐一部阿加蒂斯的作品一定会高兴起来的,所以我甚至是带着一点儿炫耀又请功的口吻跟朋友谈起这事的。但朋友听了却是一脸不高兴,沉默着,好像我为难了他似的。过了好久,他才这样假模假式地问我:“你是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我说:“废话,谁要听你的假话。”
他说:“那么我告诉你,我出版不了这本书。”
我问:“为什么?”
他答:“阿加蒂斯的书不好卖。”
我说:“阿加蒂斯不是琼瑶三毛,你想卖几十万册当然不可能,但卖几千册总是可以的。几千册就够了。”
“不不不,”他朝我连连摆手,“我不会指望阿加蒂斯给我带来巨大盈利,但起码得保本吧。几千册当然够了,问题是几千册也成问题。”
然后他告诉我:B出版社半年前出了一本阿加蒂斯短篇小说集《阿加蒂斯的游戏》,他们是兴致勃勃又有点儿兴冲冲地出这本书的,为的是抢在别人前面。阿加蒂斯的东西在国内出版得甚少,从八十年代中期A出版社断断续续介绍过一些阿加蒂斯的短篇小说后,十多年时间还没有人去碰一碰这位“作家中的作家”,而这十多年中为阿加蒂斯的魅力和名声倾倒的人也许是成千上万的。所以,他们对出版这本书抱有很大希望——“一笔高雅的无人指责的收入似乎随手可得。”只是谨慎起见,开机他们只印了五千册,不过随时他们都准备付印第二次,第三次。总之,他们起初就像我和我的很多朋友们一样,对异域的阿加蒂斯充满了信心和激情。但现在他们发现——他们承认——失败了。
“读者对阿加蒂斯的需要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么多,”朋友最后这样说道,“我现在逛书店,常常看到绿色的阿加蒂斯(那本书的封面是绿色的)委屈地躲在一边,像本过时书,又像个可怜虫,无人侧目,无人去摸,灰尘一天天蒙上,也许很快就会被清理入库。”
说到这里,我已经坐不住了。
“说,哪里有这书?”我站起来,准备走。
“你要去买?”
“当然。”
“门口昆仑书店就有。”朋友说。
我冲到昆仑书店。尽管阿加蒂斯的书确实没有放在显目处,但也许是某种感应,也许是朋友的提醒起了作用我很快就发现了它:就像朋友所说,它委屈地躲在一边,跟一套又老又丑的少儿读物夹杂在一起;它单薄的样子也像一册少儿读物;它高高在上的样子又不像一册少儿读物。少儿能摸到书架的顶层?我很奇怪这个书店老板的无知,连少儿身高都不了解。它所处的高度也许是专门为我安排的,我举起手,刚好够得到它。我摸到了它,惊喜的手有些发抖。我把它抽出来,怀疑地看了目录和序言,确认无疑后,又珍爱地抚摸了下封面,问营业员:
“这书还有吗?”
“有。”营业员没看我一眼。她们总是那么高贵又厌倦。
“有多少?”
我问的目的是想看看我敬爱的阿加蒂斯是不是如朋友说的那么卖不动,所以,我希望得到的是:就剩这一本,仿佛这仅有的一本留落在此是专门为我预备的,这样我会感到神秘又公正,感到光荣又幸福。我甚至想,我与阿加蒂斯之间应该有这种神性和缘分。
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营业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逼着我: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她转身用脚丫子踢开书架下一个四方形的书柜,还用她臭烘烘的脚丫子指划着里面的几包书说:
“这些全是,你要可以打八折。”
这时候,我简直气得颤颤发抖了。说真的,如果说营业员无知做出的傲慢甚至还有她的臭脚我可以忍受的话,那么眼看着阿加蒂斯神圣的书籍被如此玷污、作践——像一本色情书一般被关闭在黑暗中出售,又像一本过时书一样被折价处理,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愤愤地想,一本即使几十乃至上百个当今“著名作家”绑在一起都写不出的书竟落得如此下场,这当中体现出来的不公和愚昧已经到了极限。我被狠狠地激怒了,然后有所失控也是在所难免的,我大声责问营业员:
“数一下,有多少,我全买!”
——想想看,我这个样子像谁?堂·吉诃德,还是孔乙己?
总共三十八本,每本七块七毛五分。
我自己算了下,总共二百九十四块五毛,便往柜台上压了二百九十五块钱,抱起书要走。
柜台里的手——肯定是只我不要摸的手——数了下钱,尖声叫喊我:
“哎,找你钱,打了八折的,你给多了。”
我回过头去,恶毒地对她说:
“我不要打折可不可以?我觉得应该打折的是你,而不是这本书。”
走出书店,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邮局,把多购的三十七册“阿加蒂斯”纷纷寄给了朋友和老家的学校、图书馆。
有人说,疯子和正常人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那个营业员最后也是这么骂我的:傻B!
不过,我喜欢这个傻B.
六
怀揣着“阿加蒂斯”回家,晚风轻拂,夕阳的手抚摸着我,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回到家,我重复了自己的孤僻:不是急不可待地品读,而是把它放在书橱的一只角落里,仿佛它在我书柜里已经很久,所以被挤到了角落里。对于一本好书,我总是这样,喜欢尽量地与它保留一段时空,让想象中的品读的快乐在我心中无限洋溢、膨胀,让占有的欲火尽情地燃烧,直到最后一刻。这感觉同样妙不可言,如同有个你喜欢的女人等着你去碰,可你持久不碰,这样就等于老有个“愉快”搁在心中不动,搁得越久越香。
哦,真香,让我亲亲你……想象中的快乐是无限的。
那天晚上,我就为这种“想象中的快乐”鼓舞着,沉醉着,高兴着,手快脚轻地做了许多事,直到找不出一件可做的事,这时我才像突然想起那本书似的,急切又轻手轻脚地溜到书橱前,悄悄地打开书橱门,小心翼翼地提取了“阿加蒂斯”。这感觉就像在取拿一件珍贵的易碎品,又如在亲吻一位刚刚经历了劫难后熟睡的少女。这种感觉,虔诚,圣洁,甜蜜,爱情,都达到了极致。我并不是常常有这种感觉的,但我又确实十分地需要它,它的每一次降临总是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安慰和自信,就像在茫茫跋涉中出现的驿站总给人以安慰和力量一样。仅此一点,我就对阿加蒂斯感激不尽了,因为在这个世上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或事并不多,更不要说是一本书了。阿加蒂斯对我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神奇有力,他的魅力到我心中总是体现得那么灵验又淋漓尽致,他已被我崇敬的心升华为一尊神,这真不知应该是我感谢他呢,还是他感谢我?
还是让我感谢他吧,因为是他让我厌倦的心中有了神,有了虔诚和爱情。
我捧着“阿加蒂斯”走进了卧室。钻在温暖的被窝里,依着温暖的灯光,品阅着心爱的书——让我想想,我的生活中还有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没有。温暖的灯光下,“阿加蒂斯”散发出盈盈绿色(书的封面是盈盈绿色),就像是从沉静的森林中长出来的,又像是从波澜壮阔的大海里漂上岸的。
这是一本小三十二开本,封面是压了膜的,以绿色为主色调,夹杂着几条被处理成牛粪色的波浪,书名——《阿加蒂斯的游戏》——简单地横排着,字体细长,色泽死板,显得很随便,缺乏夺人的美感。总的说,这不是本精美的书,设计和制作都不甚讲究,我有点儿遗憾。但这没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我甚至想——我相信——我对书外壳的不满一定可以在内容中得到加倍的满足。
集子总共辑录了阿加蒂斯三十一个短篇小说,有几篇比如《一》、《二》、《三》、《四》、《五》,它们光题目本身就让我经验地接近了阿加蒂斯。看着这些标题,我脑海里迅即出现了阿加蒂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东西:
地下的天空
无垠的草原
幽深的迷宫
不死的老人
牛仔和匕首
天才和智者
数学和哲学
神写下的文字
火车在草原上疾驰……
我首先选读了《二》,因为这篇小说我以前读过。我还清楚地记得那译本的开头是这样的:
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塔夸伦波所有的人都叫他拉·科洛拉达的英国佬……这个英国佬是从边境,从南里约格兰德那边来的,少不了有人说他在巴西干过走私……据说他很严厉,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然而办事公正得一丝不苟。据说他还是一个酒鬼,一年里总有几次要把自己关在牧场看守的房间里,拼命喝上两三天酒,然后才出来。出来的时候就像打了一仗或者发了场神经病似的: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精神不宁,然而仍像原来那样威严……他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一些商业信件或者几本小册子外,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邮件。
让我看看现在手头的译本:
他的脸上有一道铭刻着仇恨的伤疤:它从一侧面颊延伸到太阳穴,再回到另一侧面颊,宛如一把灰色的弓。他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在塔瓜伦波所有的人都称他为“拉科洛拉达的英国人“……”英国人”来自国境线的那边,来自约·格兰德·德苏尔。有人说他在巴西时曾是个走私犯……人们说他十分严厉,甚至有点凶狠,但却赏罚分明。人们还说他是个酒鬼,因为他每年总有那么几次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两三天以后他才从房间里出来,像刚刚参加了一场战斗或得了眩晕症一样,面色苍白、神情紧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依然像以前一样果断、严厉……他不与任何人来往……他除了收到一两封商务信件或几本小册子外,没有其他任何信函来往。
我心头微微一紧,因为我觉得后一种译法不大好,硬邦邦又啰里啰嗦的,缺少阿加蒂斯对语言考究之后而有的一种从容又雅气的文风,同时也丢失了阿加蒂斯作品里那种泰然自若又耐读的品质,一种害怕失望的阴影就这样挤入了我敏感的心。但我还是尽量安慰自己不要这样,因为这仅仅是开始。
是的,这才是开始,也许后面会译得很精彩——用来弥补开始的不足。就这样,我继续满怀信心地往下看:
……吃完饭,我们走到室外看了看天空,雨已经停了。但在山峦的南部还打着雷闪着电,预示着另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在破旧的陋室里,那位为我们准备了晚餐的仆人拿来了一瓶南姆酒。我们默默地、长时间地喝着酒。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喝醉了,我不知当时是几点钟,也不知我为什么会提起那道伤疤,是出于一时冲动,还是乘着酒兴,还是感到厌恶。“英国人”听后脸色骤变,我立即想,他一定会把我从他家赶出去,但他仍用与往常一样的口吻说道:
“我就来给你讲讲这道伤疤的故事……”
感觉不对嘛,我觉得。于是对照看我还有的另一译本(A出版社出版),是这样的:
……吃完晚饭,我们走出屋去,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止,但是在南部的高原背后,还有闪电划破天空,正在酝酿着另一场暴雨。这时候,刚才侍候我们吃饭的仆人,拿了一瓶朗姆酒到收拾干净了的饭厅里来。我们默默地喝着,喝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觉我已经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是出于灵感,或是出于兴奋,或是出于腻烦,我提起了他的伤疤。这英国佬的脸沉了下来。有几秒钟,我想他大概要把我赶出屋去,结果他却用惯常的声调对我说:
“我可以把我受伤的经过讲给你听……
“对于我们来说,爱尔兰不仅是美好的未来和难以忍受的现在,它也是痛苦的亲爱的神话,是圆形的塔,红色的沼泽,是帕内尔的反抗,是歌唱偷牛的宏伟史诗;有的牛被人格化而成为英雄,有的却变成了鱼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