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这座书城的主人
这可怜的眼睛只能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博尔赫斯《天赋之诗》
一
小说的形象对我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前它是我自己,我的一部分,一件行头,一张文凭,或者类似的其他。因为有它,我变得有些与众不同,自我感觉良好,别人也常把我高看一头,虚荣心、自信心都因之有了一定的满足和提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人混迹在社会中、人群里时常有的心理,追求虚荣,需要自信,小说在期间充当的就是我壮胆唬人的一张牌。现在我基本上活在自己的天地里,痛苦和快乐都是自产自销,自生自灭的,我不再需要虚荣和自信,只要自己不厌倦自己就行了。这时候,我深刻地感到小说已不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我向往的一个身外之物,身边的一点风情,一个女人。不要不好意思,我们总是需要女人的,我可以负责地说,我对小说的需要和对女人的需要是一样的,都是一种骨头里的需要,而两者给我带来的快乐的感觉也差不多,但就深度而言前者似乎要超过后者。后者的最大的问题是要把你扯入世俗的应酬和考验中,快乐的激情里混合着无聊的烦琐和未知的风险,有点忧喜参半的感觉。我订有几份文学杂志,关注着不多的几位作家,加上朋友们赠阅的,我算计了一下,每年我看的小说数量大概在百篇(部)左右。换句话说,一年里我大概要结识上百个女人,我用喜欢和不喜欢对她们进行分类,其中喜欢的大概在十篇(部)左右。在我倦于或无法从现实的女人中得到快乐时,它们基本上平衡了我深刻的需要。
二
女人使男人变得坚硬、安宁。阿加蒂斯是我的女人。
阿加蒂斯是一个作家,小说家,用我不懂得的语言写作。因为语言不通,我和阿加蒂斯的交流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阿加蒂斯的生世、爱好、性格等等,我都无从知晓。我甚至无从知道阿加蒂斯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是健在还是故世了。说真的,由于问题太多,我变得糊里糊涂的,有时候我相信阿加蒂斯是确有其人的,真实得就像我手背上的一粒痣;有时候我又怀疑阿加蒂斯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堆作品,就像先人留下的遗稿,文采和思想是真实的,但先人飘忽的影子更像一个幽灵,半人半仙的,也许只会在梦中跟我们相遇和交谈。总之,阿加蒂斯有点复杂,我的关于阿加蒂斯的文章也会是比较复杂的。在复杂中,我又找到了一个简单的支点:流水是石头的英雄。阿加蒂斯是我的英雄。我要谈谈我跟阿加蒂斯,或者流水和石头的一点交往,一点经历,一点困惑,一点遗憾,一点遐想。
三
这些年来,我靠阿加蒂斯对我伸出的一个小指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我说的阿加蒂斯的小指头不是指一个身体的小指头,而是指十几篇中短篇小说,字数在三十万字左右。我相信,这只是我的阿加蒂斯的所有小说中的一个小指头。在最近几年中,我就是依靠这个精致的、完美的小指头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没有必要隐瞒,我的生活充满了混乱、无聊、孤独、等待、断裂、哀怨、绝望等等不良因子,我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这“等等不良因子”得到较好的安置,使它们不要“肆虐成灾”。翻阅阿加蒂斯的小说,我越来越相信,这是我达成目的的最佳途径。我经常这样:沉醉在阿加蒂斯制造的小说中忘掉——摆脱——了现实的纠缠和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一个世纪接连一个世纪地过去,就是到了现在,事情才发生。空中、地下、海上,生活着无数的人,可所有一切真正发生的事情,都在你身上发生了……一天早上,来了一个阴沉的骑马的人,他腰间闪亮着一把匕首……他们采取的行动,都不可能是最后的一个……”
“他们行骗时用罗马尼来语,沉默时用希腊语,算钱时用犹太语,在教堂唱诗时用俄语,深谋远虑时用土耳其语,只有在行凶杀人时才用他们本民族的语言……众所周知,魔鬼是经十一只手指演奏的;另有种说法是,魔鬼还能用尾巴演奏……”
“他是在一个恍惚如飞的梦中被一声雷鸣惊醒的。他睁开眼,看到一张陌生女人的面孔。女人因为寒冷和失眠而哆嗦着蜷成一团,但那双大眼中雾气般的茫然遮掩了她的恐惧。他长啸而起,女人啊地一声,昏倒在那张巨大的床上……”
“她身上有银的柔软,金的炽热……她用变化的呼吸微笑……她的微笑可以用来炼金,或者杀人……”
阿加蒂斯就是这样,平静又坚定,神秘又机智,简单又复杂,遥远又真切,有力又轻柔地拨动着我,让我感到轻松又温暖,就像流水之于石头,又如光芒之于眼睛。
坦率说,我一向讨厌把自己交出去,依附在某一人或物或情上。我其实是很自私固执的,过度的清高使我越来越冷漠,孤独,茫然而不知所措。但面对阿加蒂斯,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陌生的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归依、渴望被收容的感情。
不用说,我感到了渺小。你们看,这是我在某一个白天的晚些时候看了阿加蒂斯的几百字后写下的日记——
“我是如此渺小,而辽阔又神奇的世界却在争抢着我,我只想拼命地加入进去,加入到阿加蒂斯的心灵中去……阿加蒂斯是我的英雄,他的出现,他的神奇和芳香,使我感到虚弱无力,又感动不已,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终点……”
我感激自己有这样的相逢,我喃喃自语:“不会再有更具意义的寻找,不会再有更好的归依,阿加蒂斯就是我的终点,我的信仰。”一种完成了最后抉择的兴奋和恐惧——害怕不是真的——盈满了我心。
哦,阿加蒂斯,你是我的神,你叫我失去——毁灭——了一切,也让我拥有了一切。不不,拥有的不是一切,我拥有的只是你的一个小手指头。这小指头仿佛是水做的,又仿佛是火做的,充满的光芒和水汽已将我彻底温暖又滋润,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然而,就像我不会满足永远蜷缩在子宫里一样,捧着你的小指头,我心里向往着全身心地拥抱你。我偏执又自信地对自己说:
“只有当拥有了你的全部作品,我才拥有一切!”
这个思想是那么漫长又充满勇气,以至使我感到陌生而惊叹,仿佛它没长在我心上。然而它——这个思想——就长在我心上,心上的心上,并驱使我像一只猎犬一般搜索阿加蒂斯留下的任何一张纸片。我想拥有一切,这个贪婪的愿望其实只不过是想占有阿加蒂斯的全部作品。
我其实很容易满足。
我是多么容易满足!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光荣和幸福。
哦,阿加蒂斯,阿加蒂斯,轻轻地,或者高声地,或者默默地呼唤你的名字,使我感到无比的光荣和幸福。
四
我知道,要想占有阿加蒂斯的全部作品是不现实的,但作为一个愿望它又是现实的,因为愿望总是比现实大。愿望是你们高举在外的一只手,而不是双脚。现实是双脚,现实是双脚踩出的足印。我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在愿望的拍打下,我时刻都不放松对阿加蒂斯作品的搜索。询问了每一个朋友,翻阅了每一册外文杂志,订购了三张《新书报》,联络了无数家外文编辑部,认真、执着的精神使我感动又惊叹。
“所有人类的错误都是因为没有耐心;因为没有耐心,人类被逐出天堂;因为没有耐心,人类无法返回天堂。”
阿加蒂斯的这段朗朗上口的金玉良言,一向令我感到无比亲切和安慰。因为我就是个没耐心的人。因为没耐心,我没有一个愿望是落成现实的。纷纷落空啊。啊啊,富春江畔的女中尉,我是多么想娶你为妻,为什么你要做别人之妻?女中尉语说:
“就因为你太没有耐心,太早地把我们一生的幸福与痛苦在几个月内就挥霍掉了。”
这样的苦水难道我只喝过一回吗?
很多回!
说真的,我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耐心。然而,在搜寻阿加蒂斯作品的过程中,我却表现出了天大的耐心,在将近三年时间里,我每天都踮着脚尖,睁大双眼,像个寻死的上吊者一样地寻觅着阿加蒂斯的片言只语,“出奇又巨大的耐心。”不一定会比阿加蒂斯小说中的那只象征着优美和可怕的老虎逊色多少——那只老虎想把“没有脸的风”扑住并且撕碎。
阿加蒂斯的老虎。
然后有所收获应该说是正常的,这要感谢诗人笑武。事情是这样的:一九九一年春天,我为爱情所迷惑,命中注定地来到了西南重镇成都。羞涩的行囊使我不敢向任何一家蹩脚的旅馆投宿,于是我找到了女作家熊姗姗,她是我的乡党,又是个属狗的女人,命定中应该是对我有关怀之热情的。她从诗人笑武那里给我借到了一套闲置的1×1的单元房,据说这套房子曾逗留过不少诗人作家,一位南方作家就在这套房子里写出了他的成功之作,笑武自己也在这房子里写出了那首为他获得几百美金的得奖诗歌。可以说,这是一套有灵气的房子,我的阿加蒂斯情结似乎注定要在这里得到某种程度的进展。
一天晚上,不知是由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也许仅仅是想证实一下抽屉是否上锁,我拉开了写字桌左边的抽屉。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抽屉里没什么东西,起码没有什么隐私的东西:零零落落的几张分制小钞(现已很少看到),几枚图钉,一把断了齿的塑料梳子,一支圆珠笔芯,一盒火柴(空的),一只“大重九”的烟壳子(也是空的),一版完整的红色药囊……由于我当时正在闹肚子——这几乎是所有初到成都这个以麻辣著称的美食城必经的一个麻烦,我对药囊发生了兴趣。拿起一看,见是痔疮栓,心里不由发笑起来。因为那药囊的形状跟火箭头似的,使我联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我把药囊重新放回抽屉,出于一种小人心情,我还专门把它放得跟原先一模一样,然后慢慢地推拢抽屉,这似乎想告诉主人:我没打开过抽屉。但就在我慢慢推拢抽屉时,我的目光突然被“阿加蒂斯”几个字抓住了:它们躲在一张垫抽屉的纸角上。这张纸本身是反过来的,但由于上面没承压东西,已出现卷角,“阿加蒂斯”几个字恰恰就在卷角的地方“隐隐生辉”。
难道我会对它——这几个字——忽视不见?
不会!
愿望就是眼睛,是随时睁大的眼睛;等待就是敏感,是那种无意识的敏感。我对阿加蒂斯的名字敏感至极,它无法从我眼中滑脱。苦苦期待几年,结果竟然在一堆以火箭头似的药囊为首的烂东西中不期而遇,着实令我哭笑不得。
抽屉里总共垫了三张这样的纸,我一一看过后,知道它们是一起的,连起来刚好是一篇文章的全部,“隐秘的岛屿”是这篇文章的题目。文章这样写道:
“在我因眼盲无力阅读时,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终结。我不会顾影自怜——如同一位作家说。一种新的经验才开始,于是我想,我可以去探究祖先们的语言,古老的亲爱的语言……”
看得出,这不会是篇小说,但它确实是阿加蒂斯的,每一句话都是阿加蒂斯的,表达的事情也是阿加蒂斯的。从口气上判断,我感觉这应该是篇讲稿,晚年的阿加蒂斯苍老地坐在高高的讲台上,台下坐满了学生,又好像没有一个学生,只有“隐秘的岛屿”和阿加蒂斯唱诗的声音:
“……所有的岛屿都是隐秘的。太阳也是岛屿。太阳也是隐秘的。据说世上只有鹰才被允许凝望太阳。我不能凝望太阳,不是因为我眼盲,而是因为它会使我眼盲……”
那天晚上,阿加蒂斯的课堂上又多了一个学生。做一个阿加蒂斯的学生,我不会惭愧的。我愿意为阿加蒂斯下跪。我只愿意为两种人下跪:尊敬的老师和父母大人!
译文的作者是个很生疏的名字,叫于红,熟悉的人都喊他叫红哥。当时他是笑武沙龙中的一员,经常来笑武处,所以我很容易就见到了他:中等个子,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年龄可能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岁,这个年龄现在对我来说就像一只鸟儿永远飞离了巢穴,又像一颗子弹射出了枪膛,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开始似乎有点不太想接近我,但阿加蒂斯使我们很快“心心相印”,他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他的阿加蒂斯,脸上有一种天然的欢喜和激情。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与人这样谈起阿加蒂斯,但这并没有削减他重谈的兴致,反倒谈得更加坚实,沉着,机智,意味深长,充满了诱惑。
坦率说,他的阿加蒂斯和我的阿加蒂斯有点不大一样,我的阿加蒂斯是充满了令人迷惑的机关和循环楼道的扑朔迷离的小说的阿加蒂斯,他的阿加蒂斯是写了一手明亮的经典的随笔的阿加蒂斯,才华横溢的健谈善辩的阿加蒂斯。但两者高度是水平的,肩并肩的,就像国王与狮子,蛇与女人,具有相等的质量。
据说,阿加蒂斯在我出生的年代和未出生的年代里都曾几次到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名牌大学讲学,留下了诸多妙不可言的声音和形象,同时也留下一个优秀作家无可指责的晚年。听着,他已经坐在讲台上——
“当我们阅读或读完但丁的作品后,就会感到,他写出了自己的想象。更要命的是,读了《神曲》之后,我们总觉得但丁死过一次,上过倒立的地狱之山,或炼狱的交叉小道,或天堂的中央,并且还和影子(远古的影子)交谈过;那些影子都是用意大利三行诗说话……”
“……我还要提请大家注意但丁的另一个特点:绝伦的精美。我们总是只关注他作为佛罗伦萨诗人阴冷与严谨的一面,却忽视了他藏在阴冷和严谨之中的美感、愉悦和温柔。温柔来自作品的构架,比喻的奇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