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秋声梦见过婚礼。在一个小小的教堂里,他和子远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西装,一起牵着手走向牧师。到处都是白光,尖锐锋利得刺眼,大大小小的花瓣从天而降,洒在他们身旁,所有人都在鼓掌。
但那不过是梦。梦做得越美,醒来就越失落。子远已经整整离开了五个月,但他留下的东西却是一辈子的。这个男人欠太多情债,也走得太匆忙——没法还!但他直至死前还是尽力弥补的,不然又怎么会留下互相照顾的遗言?
过了寒冬,春光渐好,这个好字特指晴朗,气温里还藏着一层层的寒霜。冷太阳明艳艳的,是个海市蜃楼的假象,只发光不发热。那一天,秋期裹得厚厚的,说要去看子远。子远离开后,他很少去看他,根本不敢看。每次一看那张年轻微笑的照片,脑子里的回忆还是温热的,心却是冷的,之前里边的伤口一再皲裂出血,最后结了层冰,针都扎不疼。
正好肖冉拔智齿,休息了两天,就和他一起去。坐在大巴车上,郊区的路越走越开阔,二人情绪却越来越低落,仿佛一路上车烧的不是汽油,是他们的快乐。隔着窗户,秋期看了一眼肖冉,拔了牙的那半边脸还是肿的。秋期陪她去的医院,是主动的,二人过了一冬,颇有些互相取暖的意味。自从和死亡打了照面,秋期想通了许多,人也变得柔和起来。
陵园在一处很安静的地方。这个时候祭拜的人几乎没有,到处都是林立的墓碑,朝天竖着,配合着整个山体,像一只趴着的刺猬。子远的墓在一个角落里,他喜欢安静。二人站在秋期的墓前,眼神都直勾勾地盯着相片,他们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子远墓前长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儿,茎又嫩又细,顶着个大大的脑袋。
“看,一朵花。”秋期看肖冉泫然欲泣,指着花儿说。
她也开始看花儿,“真是难为它了,天儿又冷,风又大,还能顶着花。”
墓园的春天比其他的地方来得更早。秋期想,这就是大自然最博爱的力量吧,此消彼长,总有一处生机一处希望会多多少少弥补死亡的遗憾。
呆了一整个早上。下山了,他们的脚步都是缓缓的,好像路上尽是钉子,走到一半,秋期说:“不和他最后说句话么。”
肖冉回头就往山上奔,秋期也折返了回去。
再到墓前,肖冉终于淌下泪,“我不管你爱没爱过我,但是法律上,我是你的妻子。这辈子你负了两个人,下辈子一定不要再这样了。还有......你留给我的话我好好遵守了,还有......我真的好想你。”
秋期也在心里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来陪你了,如果可以,等等我。”
再下山,肖冉还是哭不停,一抽抽搭搭,做手术的那边脸就酸着疼。
“下山就别哭了。”他说,“别人以为我好像把你怎么着了。”
“怕什么?我连艾滋病都不怕,怕那些闲言碎语?”
秋期摇摇头,忽然回头望望墓地,说:“我死了之后,你可不可以帮我和他埋在一起?”
“你能不能别说这样的话,你再这样说话,我可就生气了。”
他扬扬下巴,像是在沐浴春风,可料峭春风如刀割,冷得让人怎么也享受不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秋期患病之后,整个人就懒了很多,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能躺着绝对不会坐着。肖冉每次上下班都要督促他:记得去散步,可是呢,他的散步就是从卧室到客厅,倒水吃药都算是力气活儿。有一次复查,医生说一些指标下降得厉害,情况不怎么乐观。肖冉当时放假,正好来陪着他。得到这个消息,她比他慌张多了,使劲儿问医生注意事项,直把医生问烦了。
回去的路上,肖冉又一条条复述,直到他也烦了。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活到五更?”
她瞪他一眼,“少说话!”
从那之后,每一次体检的结果都不好看。但每一次肖冉都不能陪着,秋期总是瞒着,说:“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的背后,是病情已经恶化。终于,他撑不住了,三月过去,他就进了医院。
肖冉又不得不面对从前照顾丈夫的那种状况。可怕。实在是可怕。医院消毒水味儿还是那么刺鼻,那种记忆带着苦味儿,一直刺到心里。她想辞了工作,全力照顾他,但秋期似乎早早地看透了她,说:“我是个废人一个了,不能再耽误你了,你要是做傻事,我立马去死,去陪韩子远,叫你一个人给两个人上坟。”
于是肖冉只得作罢,那些日子更辛苦罢了。每天早晚都要去看他一眼。过了一阵儿,他好了,就出院了。
到了四月的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忽然说:“最近《泰坦尼克号》3D版的要进影院了,我想去看。”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她笑了笑说,“我还从没看过呢。”
“不会吧?你长这么大,这么经典的片子都不看?”
她说:“总想着找机会看,可是一这么想,那个机会总是遥遥无期,一直往后拖延,直到今天,快三十的人了,居然一次都没看成。”
4月10号晚上,秋期和肖冉走进了电影院。那时天气已经回暖许多,但秋期还是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是被子成精了。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动作迟缓得如同熊一般可笑。
电影院很温暖,他的一身打扮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票是在网上定好的,因为肖冉工作的原因,选了8点的场次,晚上随便吃了点,一到8点就上电影院,不早不晚正好赶到。
他们挨在一起坐,放眼望去,整个电影院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情侣,弄得肖冉倒怪不好意思的。她把注意力放在爆米花上,使劲儿地吃,报复似的。但从电影一开始,她就闭上了嘴巴。3D眼镜里的海洋那么深邃,就汹涌在眼前一样。
看到一半,肖冉微张着嘴巴,深深地被吸引了。秋期就转头看她。看着她的脸,秋期想起98年,泰坦尼克号第一次上映的那一天,坐在前排的韩子远脸上折射着银幕的光,像是一个太阳。如今,身旁的肖冉也是一样,她的眼镜里也折射着多年前一样的光。
2012年了,转眼14年了。都是匆匆一瞬间,子远,肖冉,它们都是这一瞬间里的两个偶然,这种偶然大概就是活着的魅力吧。秋期想起那条留言,人活一辈子就是等。等什么呢?他觉得是等和各种各样的人相遇、重逢。这些人会用各种方式告诉你,你的出现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14年前,肖冉没看完电影,只顾着盯韩子远,14年后的今天,他依旧没看完整,这次是看着肖冉。子远和肖冉两个人的面颊在慢慢重合,超越了时间,直到融为一体。秋期的眼泪先下来了。
到杰克永远沉下去的那一刻,影院有许多人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还是一样的剧情,看故事的虽然换了一拨人,但反馈都是一样的。肖冉哭惨了。她本来就是个眼泪做的人,遇到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哭。这哭声曾经给秋期带来那么多烦恼,现在看来,也挺好。
“真的好难受。”肖冉捂着嘴巴,握着抽纸,“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呢?”
这问题是替她自己问的,也替他问了。
出了电影院,肖冉的眼泪还没断。秋期安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难道子远没告诉你,你哭起来特别丑?”
“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嘴都这么毒!子远没告诉你吗?”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i see you,i feel you.”在路上,秋期悄悄地哼起了歌儿。
“这首歌儿是什么?”
“my heart will go on。翻译的话,是我心永恒。”
看完电影不久之后,秋期又住院了。不过这次他没能再出来。
他因为感冒引发的肺炎去世了。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当守在病院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哭得软在椅子上起不来。其实,她早有预感,医生曾经嘱咐过,如果病情发展,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可是来得也太快了。半年之内,她经历的事儿够多了。
秋期是带着笑离开的。这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三天后,肖冉回到那个房子里,清理东西。房子还是一样的房子,秋期喝药的杯子里的水还没动。肖冉又累又难受,坐在地上好久,才去秋期房间。她摸着他的所有的东西。
当看到那个日记本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第一页就是一个信封,很自然地掉出来。收件人写着肖冉。她忙不迭地拆开。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乱翻我的东西,果真叫我猜中了。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死,就老老实实放下来,不许读下去了,如果我死了,那就瞪大眼睛,我在下面列的几条,你都要看清楚了。一,我死之后,房子归你。这个房子本来就是子远当时分期给我买的,你呢,又这么艰难,从此施舍给你了,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最好把我和子远的东西都扔光。第二,我左边抽屉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211314,就是爱你一生一世,当时和子远的情侣号。我奶奶传给我一套房子,当时给子远治病的时候我给卖了,刨除花掉的,多少还剩点儿,你全拿去。第三,把我和子远埋在一起,如果你不照做,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活着刻薄,死了肯定也是个恶鬼,你小心了。第四,劳烦我去世一周年,你给电台发条消息,说,那个总是恶作剧的人终于死了(至于为什么是一周年,我也不清楚。)第五,那个上锁的房间的钥匙我放在信封里了,里面都是一些遗物,你肯定想去看。最后,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幸运。真没想到,陪我走到最后的,是我曾经恨之入骨的情敌。不过我也爱你。真的。愿你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平平安安,直到遇见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肖冉的泪珠子雨打芭蕉一样打在纸上。压着泪花儿翻日记,这本日记秋期08年开始记,他的心路历程都印在纸上。其中不乏对肖冉的咒骂。不过她看了,只会更加念起他。到了半夜,哭够了,去那间上了锁的房间。打开锁,一阵油墨味儿传来。整个屋子印满了照片,都是秋期和子远的合照,他们接吻,他们拥抱,他们在每一处海岛泡脚。照片里的他们永远笑得那么开心,远离着尘世的纷纷扰扰。里面还有许多其他的小物件,看来是恋爱时留下的,对秋期有着特殊的意义。一个箱子上贴着一个便签纸:“肖冉,你那天问我,子远有没有真正爱过你,我想是有的。不过我反而很开心。因为你我都得到他一部分爱。”
另一处便签纸上写着:“好啦,看到这里就不要哭了。要笑。子远没说过,你笑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吗?”
肖冉笑了。
一年以后,肖冉已经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被摧毁过的心变得更加坚强,而且也更爱笑了。秋期全部的遗言她都办到了。除了一件,那就是给那个电台发消息。算是讣告。
她那晚等到十二点,打开电台,那个叫晨星的主播还在,只不过声音变得空灵了些。她把内容发过去,等了很久也没收到回应。
原来他早就忘了他吧?
不过没关系。肖冉一辈子不会忘,这出现在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深信,有一天,他们终究会在虚空里相见,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