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然的病房里,罗砚成正伏在床边,像是在跟病床上的女孩儿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雪轻,你知道吗?大四的那一年,我不大敢一个人待着,”他轻声地说道,“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觉得心里疼得像发疯,发疯的时候,我就会伤害自己,用身体的疼,来缓解心里的痛苦。”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似乎有看到了那一年的校园里,那个倔强的男孩儿。
“那时候,咱们学校周围还很荒凉,出了校门往东,走不了三站地,就是麦田了,”沉默了片刻,罗砚成缓缓地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跟老魏在食堂门口打架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那片麦田边上,靠着一棵树坐着,我就那样哭,那样肆无忌惮的哭,一直哭着睡着了。”他停了下来,目光重新挪回来落在了许悠然紧闭的双眼上,“等我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是翻院墙进来的。宿舍楼门也锁了,我是从二楼卫生间的窗户翻进楼里的。雪轻,我那时候真年轻,身手真好,是不是?”
“还记得咱们的专业教室吗?在力学系大楼的七楼,”罗砚成凝视着女孩儿的脸,继续说道,“702那间教室里,最后一排我常坐的位置上,那张桌子上有我刻上去的一颗心,心上有一把刀,那颗心在流血。”他说着,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苦笑,“那血……是真的血,是我专门划破了手滴上去的。雪轻,你看看,我那时候,是不是像个疯子?这次聚会的时候,我特意上了七楼看看,结果那里已经改成实验室了。是啊,二十年了,那些桌子早就没了,早就被送到什么地方,劈开了当柴烧了吧。”
“你还记得大四的时候,我拄了好长一阵子拐吗?”罗砚成低声说着,脸上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不是大家说的,我下台阶,不小心严重地扭伤造成的骨裂。只有我自己知道,雪轻,那是我自己发疯,在学校大操场边上,飞起一脚踢在了双杠的铁桩子上。那一天,我看见你跟魏岭生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吃饭。”
罗砚成静静地看着许悠然,此刻在他的眼里,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之间,躺在病床上的人,分明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路雪轻。
“大四的那一年,我肆无忌惮地作践自己,”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回感冒了,我不吃药,喝凉水,大冷的天只穿很少的衣服,后来,终于烧到让宿舍的兄弟们都害怕的程度,那天都后半夜了,轮子和丁原,两个人轮流背着我往医院跑。”
他停了下来,出神地望向床头后面雪白的墙壁。那面墙,此刻像一张银幕,上面清晰地上演着二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
“丁原那是小胖子,看着胖,没力气,”他说着,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他背着我,半路上一个趔趄,他趴地上了,把我也栽出去了,轮子也没来得及拉住,结果我一脑袋撞地上,起了老大一个包。不过我那时候已经烧糊涂了,根本不知道疼。其实这包怎么撞的,我当时都不知道,还是第二天丁原自己主动自首交代的。”
罗砚成笑了,视线却渐渐的模糊。
“雪轻,”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泪水悄然滑落,“在我们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重逢以后,我从未跟你说过这些,因为从知道真相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受的那些苦,那些委屈,跟你受的罪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继续说道,“你是那么瘦弱的女孩儿,却为我……扛起了一切!雪轻,你知道吗?我不敢说‘谢谢’,不敢说‘对不起’,因为在你面前,这两个词,太轻了!”
“雪轻,我很想你!”沉默了片刻,他轻轻地说道,“这想念,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即使在我深深怨恨你的那些日子里,也在想念你。”停了停,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看的出来吗?欣语,跟你很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以为……又重新见到了你……”
这个时候,程欣语已经走进心脏外科病房的走廊。她跟两个迎面过来的护士说了几句话,正准备跨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突然瞥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仰头靠着墙打瞌睡的魏岭生。
她愣了一下,回身往许悠然的病房走去。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程欣语看见了丈夫熟悉的背影,他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许悠然。她的心,就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变得冰凉,这一刻,她被一种太过复杂的情绪包围了,这令人窒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满满地充斥在她的胸膛里,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脸色铁青的程欣语,站在许悠然病房的门前,忽然有些惶惑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该推门进去,还是该转身离开。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
接着,罗砚成轻柔而忧伤的声音,便像沉重的铁锤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雪轻,你真的一点儿也听不见吗?”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很轻,像是要叫醒她,又怕惊扰了她,“快醒醒吧,好不好?雪轻,你睡得太久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房门已经被轻轻地推开了。
程欣语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脑子里嗡嗡直响。
雪轻?她听见了!尽管他的声音极轻,但是,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了!
丈夫大醉而归的那天,躺在床上含混地呼唤过的那个名字,困扰了她这么久,一直弄不清楚的那个神秘的名字,终于再一次清晰地出现了。
雪轻?雪轻!对,丈夫那天酩酊大醉时,轻柔呼唤的,就是这个名字!
可是,这个名字隐隐约约的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是的,一定是在哪儿见过的!
“程医生,有个字你得签一下。”随着走廊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程欣语的思路被打断了。
“哦……拿过来吧。”程欣语的心依然在“砰砰”直跳,她回过身,看着正拿了文件夹走过来的护士王霞,努力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罗砚成也被这一声惊得一下子回过头来,当他看见站在门口的程欣语时,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仓皇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下午有手术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呢?她在门口站了多久了?刚才的话,她是不是已经听见了?她又听见了多少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罗砚成脑海里闪过,他看着转身低头签字的程欣语,心里完全乱了方寸。
走廊上打瞌睡的魏岭生,也被惊醒了。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当他看见病房门口的程欣语时,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程医生怎么会这么快就从手术室回来呢?平时有手术,她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回来呀!
魏岭生有些慌了。他之所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是为了让罗砚成跟许悠然单独说说话,另一个原因,也是在这里看着点儿,程医生回来的时候,他会赶紧过去给罗砚成说一下。可现在怎么办?程医生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她究竟是刚到,还是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她究竟有没有听到罗砚成跟许悠然说的话?
魏岭生迟疑了一下,急忙快步地走了过来。
程欣语签完字,抬头看见了他。
“老魏,怎么在走廊上睡了?这样容易感冒。”程欣语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哦……我是……我是有点儿困了,”魏岭生吞吞吐吐地说着,看了一眼已经走到程欣语身边的罗砚成,“正好……他来看悠然了,我……我就偷个懒,睡一会儿。”
“欣语,你……手术做完了?”这时,罗砚成看着程欣语,有些不自然笑了笑,低声问道。
“嗯,有些情况,手术推迟了,”程欣语淡淡地说了句,深深地看了一眼丈夫,审视着他微红的双眼,“柚柚呢?柚柚发着烧,你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柚柚好一些了,体温37度7,”罗砚成急忙解释道,“我出来之前给她把该吃的药也都吃上了。我也都给她叮嘱了,多喝水,有精神了就看看书,别看电视。”
“这个温度也不算低,再说,你觉得你叮嘱她这些有用吗?”程欣语微微笑了笑,看着罗砚成低声说道,“她还是需要有个大人陪着,下午体温再上去,也是有可能的。你一贯对她是最心重的,怎么这次这么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
“我……看她情况还挺好的,本来打算把大嫂叫过来陪陪她,她不愿意,”罗砚成继续辩解道,“我想着要不就把她先送到姥爷姥姥那儿去,她也不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一个人在家多自在呀,看一下午电视也没人管!”程欣语冷冷地笑了笑说道,“你完全可以明天再过来,我跟你说过,不急在这一个下午。”
“我是觉得柚柚真的已经好多了,所以……”罗砚成似乎想再解释一下,但是程欣语显然对他的解释已经没有了兴趣,她转头不再看他,这让罗砚成说了一半的话,也似乎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程欣语转头审视着魏岭生,他对于她和罗砚成的对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老魏,许巍两口子呢?”她淡然地问道。
“哦……中午悠然她妈,突然血压高了,不舒服,”魏岭生连忙解释道,“悠然她爸接完你的电话之后,跟我说了情况,然后就把她送回家去了,我下午在这儿帮着看护悠然。”
“哦。”程欣语应了一声,刚想再问什么,却突然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目光轮流扫过罗砚成和魏岭生的脸,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猝然浮现。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