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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我告别我的城市的这天晚上,哈国城数百万人口中就有十六万七千五百多人把时间消磨在了麻将桌边。麻将桌边没有不赌的,一赌就赌出了事情。有个女人输完了钱财没输头,连连叫道,我还有什么?你们说我还有什么?居中打牌看牌的有的是男人,说你有色啊,你能赌色我们就下大赌注啦。她输急了,说色也能赌?那就赌吧,手一挥什么也不在乎了。这女人的确有颜色,眉眼是清秀的,胸脯是饱满的,身段是苗条的,说她是电影演员演过一个漂亮的女恋人也是有人相信的。当下就说定了,人家赢她就从上到下赢起,第一把赢嘴,第二把赢乳,第三把赢肚子,第四把就赢到下面了,人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她赢当然是赢钱,一把五百,另外三个人不论谁放和大家都是五百,就是说她输一次,是输给一个人的,赢一次是赢三个人的,等于一个器官的对等价钱是一千五。她搓麻搓晕了觉得这是很合算的,就赤膊上阵。几圈下来她输了。左右对面三个男人合起来赚她她怎么能不输?她先给左男输了嘴,再给面男输了乳和肚子。接着就白热化了,都想赢那个,结果左男手气好,自摸了一把,赢去了她的敏感部位的五分之三。左男面男已是心急如火,洗手不打了。右男什么也没捞着,白白陪玩了一场,不服气,就嚷嚷,一嚷就嚷出去了,满城风雨。

我对沙莎说,我想把这事安顿到你们家人身上你说安顿给谁合适?沙莎说你别没事找事,人家知道了告你造谣诬陷。我说谁敢告我就叫他或她早死,安排一个酒后开车的轧了,调遣一个谋财害命的宰了,或者干脆让其犯傻从喜马拉雅山一头栽下来掉进太平洋淹死。沙莎说既然你能生杀予夺还问我干什么?随便安顿呗。我说不能随便,比如你吧,是我妻子我就不能让你去干那事;麦子也不能,她要是那样世界就完蛋了,因为她是美的化身,绝对地不可污浊起来,而且还有更糟的,她要是任人玷污了,我就没有必要跟他们去瞎度什么父亲的蜜月了,告诉你沙莎,此去旅行,我一定会和麦子闹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做好准备,到时候可别寻死觅活的,那就落套了。你姐姐沙一波嘛,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想让她多露脸,赤身裸体叫人家赢这赢那就更不行了。还有谁?秋海棠?对不起,我说露了嘴,她不是你们家的,是一个熟人,关系一般,我跟她绝对没有过那事,你别不信,我可以赌咒。沙莎说你紧张什么?我又没审问你,再说你就是天天和她在床上我也不会计较,因为都是瞎编的,连她这个人都是瞎编的不是?我笑笑,我妻子洞察秋毫啦,她当然也该知道现在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被我安顿了,那就是程思维。对,就是程思维,她是市委办公厅的干部,照风气看她自然是嗜麻将如命的,丈夫是个款,又养成了只要痛快不在乎输赢的习惯。但她虽然有钱,带去搓麻的毕竟有限,也是没想到会叠上了输,一输就是从头至尾,输没了要么停牌要么用别的东西替钱,中间离开回去取钱的规矩是没有的。再说正在兴头上,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离开,一离开就等于要命,嗜麻如命嘛,恰如犯了毒瘾的人,那海洛因是什么?是亲爹亲娘啊。麻将是程思维的海洛因,要她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理由大概是充足的,也就是说让她在麻将桌上输掉肉体,既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她的做派。别扯了,要扯就扯衣服。当即两个赢了她的男人把她扯进了里间。里间正在发生的事情人人都会想象,我也就不细说了,只需要交代的是,那个只赢了她的乳和肚子的面男忍不住在左男之后侵犯了她的私处,她忍受着或者说享受着,完了暴跳如雷,说他占了便宜,等于没和就把她的钱抢走了,必须陪她打到天亮。面男打着哈欠冒着眼泪,饶了我吧赌婆。说罢仰倒在床上睡着了,气得程思维一脚踢飞了高跟鞋,尖叫一声,麻将。高跟鞋撞到梳妆台上嚓啦一声弄碎了玻璃,或者它飞上顶棚碰掉了那盏豪华的吊灯,吊灯下来砸伤或砸死了面男,然后,然后就不演义了,随他去。

程思维这天晚上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多,牧汀洲还没睡。没睡是因为他把手机砸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只好晚上往家里打电话,电话老占线,有人打不通就登门拜访,一扯皮就是几个小时,弄得牧汀洲瞌睡错过了时辰,躺下睡不着,就起来看录像。录像当然只可能是外国警匪片,一个悬念接着一个悬念,一种惊险接着一种惊险,间或有一点卿卿我我的床上戏,像撒胡椒面似的。程思维进来时坏人和好人正在枪战,牧汀洲顾不上理她。等她洗了澡换了衣服拿了一支狗肾口服液吱吱地往里吸时,他才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说玩到兴头上就把时间忘了。说着坐到他身边,把头枕在他肩上,渴望他有点什么动作。于是他就动作起来。他爱抚掉了她的睡衣,爱抚出了她的呻吟。写错了。他的爱抚是绝对不重要的,他作为一个大款在外面嫖风打浪是时尚的需要,干么还要对老婆保持性(兴)趣呢?她也没有把头枕在他肩上,因为她根本瞧不上一个商人,尽管这个商人给她的生活带去了不少内容,但金钱已经有了就显得不十分重要了。她认为人的价值第一是做官,第二是做官,第三还是做官。所以她对他也是没有性趣的,除非他突然之间成了官。但对牧汀洲来说做官和杀了他是同一个词汇,他不可能做官也就不可能得到老婆的爱,老婆怎么会渴望他有所动作呢?程思维回到家洗了澡,吱吱了一支狗肾口服液就去睡了。她一躺就着,梦见自己当了官,那么多人对她毕恭毕敬,一个更大的官想对她有所动作,她就一头扎向人家怀里,响亮地咂着。这是梦,自然是不可信的。其实这天晚上真正有所动作的是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他们是穷且益坚老当益壮,加上新婚不久都渴望有所表现,于是就表现起来。前辈的表现不好细描,就此打住吧,我和沙莎还有事呢。我们的事情依然在床上,她睡了,我在想事,很久以前的事——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去,路过西门口,猛抬头看到一个伟硕的霓虹灯招牌——西海岸。左手不由得一捏,单腿一支,车停了,我仰视片刻,锁了车进去,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烛光。马上有人过来招呼。我听到肠胃的召唤了,就坐下。又有小姐过来把一个红绒面的大厚本子放到我面前让我签名。我看到上面已经歪七扭八地签了不少名字,意识到今天是这家餐厅的开业典礼,就你混吃混喝叫人捉拿了一般,一下就脸红了。我蹿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来宾,我走错了。没错,你不就是想吃饭么?身后有人说。我转身,看是个胖男人。胖子又同你是碰巧来的?有缘分哪。还认识我吧?我摇头。他说你忘了?我到你们分场配过种,你是挡牛的。我想太多了,那年头牵着母牛来我的牛群里让公牛打一炮的人太多了。但我是不能再摇头的,假装认出了他。他很高兴,摁着肩膀让我坐下,你不签谁签?都是那儿出来的。我签了,问他你是这儿的老板?他大笑,我能做老板?这餐厅光装修就花了三十万,你还是下辈子再抬举我吧。餐厅老板叫牧汀洲,是牧天歌的二公子,能折腾啊,离开农场几年就发了。我说姓牧的我认识,他原来叫大海。胖子说是啊是啊。这时有个姑娘过来和胖子打招呼。胖子立马就不理我了,对她又是让座又是让烟,不知怎样殷勤才好。姑娘不抽不坐,应付了几句就去跟别人说话。我盯上了她。她穿着一身浅灰色唐古特呢欧式套裙,戴一顶灰色圆呢帽,脚蹬一双短腰黑色羊皮雪地靴,背着白色小坤包,很清俊很秀异的样子。那一刻,我知道那皎然如月的面孔,幽然宁静的眼睛和那一身灰调子,已是我心中的鬼了。

雪后晴日,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五度左右,路上的雪叫人和车压瓷了,滑如溜冰场。风一串一串穿过间隙,到处是树挂,耀眼的白花花的枝杈鹿角一样伸向天空。我骑着自行车去作家协会从西往东,这个城市从西往东都是下坡,不用脚踏就很快,到了十字口见是红灯急忙捏闸,突然一阵飘晃,车倒人倒。我听到旁边有人哈哈一声说,叫你狂。我屁股生疼生疼扭歪了脸,爬起来怒视这个一身白衣服的人,我跌跤干你屁事?想骂却见他麻利地帮我扶起车,又冲我笑笑,扭身穿过马路去。晚上下班回家,路过菜市场,推着自行车买菜,一扭头,就见一道白光从灰暗中闪来。又是他。在我注视他时他猛然发现了我,小眼睛一张,买菜呀?好像已是熟人了。我拿着一小捆芹菜晃晃,你……他说回家。他回家的方向和我一致,很自然我们就并排而行了。他是个多嘴的人,说到道路不平,菜价太贵,又说到他是个画画的喜欢冬天,听说我是笔耕为业,就大惊小怪起来,诗人还是作家?要么是记者?对了都一样,比如我是画画的,画什么区别就不大了。突然停下,指指路边一幢八层楼,家到了,上去坐坐?好歹都是搞艺术的。我说以后吧。他说以后就以后,我们是有缘分的,肯定还有机会。

我们分手了,分手时交换了名片。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片莽原,两股水胡乱奔流,却能在同一天连续两次交汇到一起,这仿佛意味着神秘的撮合,缘分大概就是如此吧。我喜欢这缘分,喜欢画家几天后打来的那个电话。他说我们是否可以合作一把,晚报需要一批诗配画,稿费不低,怎么样?拿起你的如椽大笔吧。我本能地拒绝了,想这种小儿科也来找我。他说再商量,你能不能来我们家一趟?六楼602室。一定来,我等着,你不写没关系,必须来。

我去了,我身上有鬼气我就去了。进门的刹那,我抖了一下,开门的居然是她,西海岸里邂逅的姑娘,我除了感谢上帝还能说什么?诗配画,我答应啦,小菜一碟,多了见到她的机会,她叫沙莎,她给我倒茶,又对画家说,哥你们聊吧,我去街上转转。我放心了,又很扫兴,干嘛要去转转?好在还有诗配画,我是诗,她是画,我们配啦。我那几日天天去她家,我们就要配啦。我是个作家,提着礼物去她家搞什么诗配画,那个殷勤,就像猫见腥牛见红黄鼠狼见鸡。她有感觉了,那个画家也有感觉了,选择摆在他们面前,要么拒绝友好往来,要么倍加热情地接待。他们据后来说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都看好我啦,我的幸运就像世界的幸运。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画家知趣地说要去办一件急事让我等着他一会就来其实就是让我和他妹妹谈谈的意思。我知道她还有个姐姐,姐姐和母亲都还在荒原、农场。还知道在她最初感觉我不错的时候就已经通报荒原说我可能要恋爱。母亲和姐姐不干涉她。于是就有了今天,今天安静了,我不说话,她不说话,没有声音,我们用别的说话,那么安静的时候我们用别的说话。伍凌风一锤定音,投降吧沙莎,我们是诗配画。天色突然黯淡了,熙熙攘攘的城市上空,雪花静悄悄飘下来。今年的雪,真多。以后几天里,她哥哥沙天总是向我嚷嚷,你配的什么诗?我的画是这个意思么?我一看糟啦,我配的诗怎么成狗屁啦?——孩子孩子快快长,趁着爸爸是个长,要是爸爸下了台,你这辈子算白来。我怕在沙莎面前丢失了威信,赶紧说我的诗当然不比李白杜甫的,但足够配你的画啦,你画上不是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么?难道就不能理解成爸爸和儿子?沙天说遇上你这种读画的,我该自杀啦。他没有自杀,还是极有耐心地抱着良好的合作态度,每天一幅,我也每天一诗。没劲。不能给色彩留下空间的线条,笨拙得就像钢筋,弯的直的都不是地方,堕落了,没有诗,没有艺术,这种东西,真他妈的。一边生气一边配,就像配对儿,死硬地想着门当户对。——亲家局呀姑嫂科,老婆打水丈夫喝,外甥开车舅舅坐,爷爷给孙子办出国。沙天又跟我吵起来,你这也叫诗?我说你那也叫画?沙莎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就像六月的雾,什么都朦胧了,包括性。我的朦胧的性对象,就在那个冬天那种笑里决定了。这个时候我忘记了鸽子,忘记了一切生羽毛的长翅膀的,只想沙莎不是她哥哥的妹妹,也不是她父母的女儿,更不是邻居孩子的阿姨。她是我的妹妹,我的女儿,我的阿姨。我要她跟我走,尽管我一无所有。她姐姐从荒原回来了,三口人住在一起我再去就不方便了。我说你跟你的家人没关系你必须跟我走。她说你会不会说话?有关系没关系我都得跟你走。那就来吧,亲爱的,你没有翅膀你有脚,你可以走来,穿着那个冬天最时髦的红色鹿皮靴蹦蹦跳跳朝我走来。每个周末都走来。我们一起吃饭,说很多话,她说对不起我不能过夜,我就送她回去。在这个尤其容易让男人伤感的城市里,我们穿过了漫漫夜色,穿过了男女之间所有的界限。我们那么着急,除了周末,日日企盼着周末。行动吧行动吧。她来了,把一个塑料袋放进厨房,你剁还是我剁?我说不吃饺子啦,咱们出去。她说多冷啊。她从厨房出来要脱大衣,我拽着她的胳膊不让脱。我歇会不行么?想喝口水。她坐到沙发上。我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她说烫,拿过我的磁化杯,把剩茶掺进去,咕咕喝几口,又跳起来,走进了卫生间。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街上。灯光无声流淌,清冷的空气如同耸立的山。枯冬沉默着。积雪在寂静中变成了一丝丝跳跃的金属,散落在眼前身后,给人一种触摸音乐的感觉。我们并排而行。没有话,一到街上我们就没话了。偶尔有眼光瞟过来,我们也瞟过去。我知道那眼光里有一种猜测:是流氓还是好人?我说什么也不是。我说难道我们有什么不同么?这些直立的动物,这些超现实的鬼怪,只能是风景里的落叶。积雪延伸着,西海岸到了。音乐是舒缓的。抽烟。沙莎也想冒了。蜂窝里脊、麻酱排骨、小葱拌豆腐、素炒洋芋片。酒呢?她问她答,格拉丹冬青稞酒吧。我扫视大厅,看到只有三张桌子边有人,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周末,为什么?她说人们需要狂欢,需要发泄,而这里太静了。小姐拿来酒和两只白瓷酒杯,当着我们的面旋开瓶盖以示原装。我斟上。一起说,干。都是一滴不剩。头顶飘荡着《旷野》。有几个人进来,看看觉得冷清又出去了。我们互相调戏,喝干了一瓶酒,吃残了四样菜。沙莎我请你唱一首歌。她说这里没有唱歌的气氛。我说你不唱我就抱你。她就小声唱了,旷野啊……我的眼睛潮湿了,叮咚一声清泪落下。她瞪着继续唱,完了问我今天怎么了?我说我很可笑是吧?可是眼泪,它不听话,它非要让男人在女人面前丢脸。她说我喜欢会哭的男人。又招手说,小姐,拿餐巾纸。你们老板呢?小姐说老板很长时间没来了。结账。

来到街上。夜生活依然如火如荼。冷风吹不灭的热情变作满地的灯红酒绿,在挣钱与花钱的交锋中演绎成主旋律。冬天有冬天的生气。覆在房顶上的是彩色的积雪。妓影在电影院门口摇晃,都很漂亮,如果运气好,一个个都会是节目主持人或影视明星。可现在只能是妓女了。不时有嫖客过去骚情,荡笑声声。有两个男人醉眼惺忪地望着沙莎。沙莎拽紧我,我们赶快走,嘎吱嘎吱的,积雪纷纷扬起。我说我们怕他们干什么?我们来自荒原比他们野。我们唱歌吧,猛不丁就吼起来——只不过留下了记忆,啊,旷野;只不过留下了伤痛,啊,旷野。沙莎的嗓音好极了,相比之下我就成了鬼哭狼嚎。但是我决不闭嘴,我需要在寒冷的冬夜撕破寂静。我不寂静,我为什么要寂静?我喝酒啦,我有理由不管不顾——风是你的手臂,地是你的躯体,啊,旷野,请抚去我的泪滴。

沙莎停下了。我回头,走啊。她说你糊涂啦?我说怎么会呢?我知道到你家了,但今天你得跟我走,去我那儿。我拽着她,走吧,我需要,非常需要。她吃惊自己会顺从地跟上。又是积雪的呻吟,又是歌声——旷野那边有棵树,挂满了绿色的祝福;旷野这头有座山,养育了古老的冰川。我们手拉手跑起来,摔倒了,雪地上的摔倒是诗意的呀。我们曾经诗意过,当鸽子折断翅膀的时候,诗意的雪仗打起来了,旷野那么静,积雪那么肥,白烟阵阵卷起。摔倒了,爬不起来了,他们要用雪粉埋葬我了。几百人的雪仗直打得热气腾腾;没有不气喘吁吁的,男男女女都躺下了。旷野啊,冬天的酷寒在白色的壮丽中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我发现鸽子就躺在我身边,她为什么躺在我身边呢?天意啊,我不能辜负。我扑过去了,鸽子啊,我早就想压住你,就像现在这样。现在是旷野,不是街道,怎会是街道呢?可恶的城市,怎么不是旷野而是街道呢?沙莎说,起来啊,你别这么压着,咱们回去。她推开了我,我们又去嘎吱嘎吱走路了,还是唱着《旷野》——旷野里的小路通向人家,那儿有预知未来的乌鸦,它说你的爱人是一朵野牡丹花。到家了,我迫不及待地压住了她,沙莎呀给我吧,我绝对忠诚永不背叛。沙莎就给了,一点一点好像还有点舍不得似的给了,先是嘴,再是脖子,后来是框框,最后是叉叉,接着就是省略号了。白色的旷野,冬天的肌肤,是那么的雪亮。沙莎,雪亮的沙莎,你这个帝国主义反动派妖魔鬼怪,万恶的敌人,我就要开枪了,沙莎推着我,你怎么啦你?安静一会好不好?今天下午不是刚有过么?困死了,我要睡觉。我把沙莎搞醒了,搞醒了就得继续搞。沙莎说明天我还要起早,趁早自习给学生考试,你能不能照顾我一次?我说我这不是正在照顾你么?你睡你的,我搞我的,咱们互不干涉。沙莎说这不可能,我又不是木头。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下去。好吧沙莎,我就下去了,你叫我下去我就永远地下去了。不后悔吧?我下去以后就要想鸽子了。作为对你拒绝我的报复,我要畅想鸽子了。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亲爱的小鸽子啊,请你来到我身旁。我睡着了。

传说鸽子是黄鼠狼的小姑,我相信;传说她是麻雀的小姑,我相信。那只黄鼠狼受伤了,两条后腿几乎都要断了。据黄鼠狼说,它是被狼咬伤的,狼为什么没有吃掉它就不得而知了。它走不动了,就要死了。去冬窝子给藏民看病的鸽子看见了就把它抱到农场来了。鸽子给它涂了紫药水撒了消炎粉又用纱布把它包扎成了一个电影上的国民党伤兵,给它吃给它喝。它好起来,好起来就逃跑了。我说到底是野性,养不出感情来的,当初不如一刀宰了。鸽子不吭声,她想自己对它可是真正的好啊,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不错,野的养不成家的,毕竟是黄鼠狼。可是不久鸽子就惊呆了,她看到了那么多黄鼠狼,成千上万,金灿灿的一大片,就在农场医务室的前面,翘起前肢,一个个翘起前肢停立着,就像早晨面对初升的太阳,庄严地伫立着。她认出了自己治疗喂养过的那一只,走过去,抱起它。顿时响起一片啾啾啾的叫声,此起彼伏。她很害怕,赶紧放下它。但它并不跑开,自己也叫起来。于是她明白黄鼠狼们是在唱歌了,类似人的赞歌颂歌答谢之歌。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它们散了,一晃眼就散得无影无踪了。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场面,都说这是奇迹鸽子你真了不起你成了黄鼠狼的伟大领袖。自此黄鼠狼每年都要来三次,春一次夏一次秋一次,来了看看鸽子就走了,从来不吃分场的鸡和蛋。有一次鸽子跟它们去了,去了很久才回来。她哭肿了眼睛她说我们在克鲁克湖边恋恋不舍啊它们那么好那么好比人还好。以后她就唱起来——我愿做一只黄鼠狼,跟它们去远方。

黄鼠狼走了,麻雀是不走的。那只麻雀更不会走。它总是在医务室的房檐上叽叽喳喳。它说美丽的姑娘你救了我呀,你跟你的同类不一样啊。的确是不一样的,我们做好了那么多弹弓,打的就是麻雀。可是鸽子却声称,我最恨打麻雀的人,都是生命打什么呀打?她去茅房,看到路边雪地上有一只麻雀不躲不闪。她一伸手就抓住了,细瞧瞧,发现它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回到医务室她给它滴了几滴红霉素眼药,然后圈它到草帽里。三天治疗过去了,它的眼睛复明了,放飞以后又回来了,从此天天陪伴着她了。她说动物总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一次,它就会终生报答,不像人,都是些忘恩负义之徒喂不熟的狗。大概是有人嫉妒吧,那只麻雀最后还是被打死了。打死它的人说,瞧它尽往鸽子身上扑,一定是只公麻雀,雀中色魔。那只麻雀说,我虽然是只小公雀。但我只好雀色而不好人色。我就想落在恩人的肩上,觉得那儿是最可靠最温暖的呀。那人说为什么偏她是你的恩人而我就不是呢?我难道就没有把剩饭倒在院子里喂养你们么?小公雀说那不叫喂养那叫浪费,我们从来不吃你们的剩饭,我们就吃迷绿虫。那人说少废话,从今以后不准你留恋鸽子只准你站我的房檐落我的肩头。小公雀不干,于是这人就开枪了。这人叫程思维,尽管那时分场根本没有程思维这个人,但应该是她干的,她这类人就会干这种事情,损人不利己是职业习惯。程思维打死了小公雀,打出了鸽子的眼泪,打得她扬眉吐气,叫你再骚情。也不知是说小公雀还是说鸽子呢。但事情没有完。几只麻雀为了表示愤怒一次次飞过程思维的头顶,就像飞机丢炸弹那样一瀑一瀑丢下屎来。程思维骂着雀娘跑进房子去了。从此只要是她洗晒的衣服被褥,就有麻雀落在上面蹲坑。程思维火冒九丈,撺掇分场书记发动一场灭雀运动。书记怎么能不听她的呢?她的枕边风可是又娇又痴又强又硬的哩。分场开了动员大会,上纲上线,不打麻雀就是不革命或者是反革命,就别想入党提干有好工作干。于是就雷厉风行,枪打炮轰弹弓射,最后用上了化学武器,那就是是撒毒药。麻雀成批成批地死了,到处都是尸体都是纷飞的土色羽毛。这种颜色多少年以后成了大都市的时装流行色,就是因为那一年在荒原麻雀的羽毛遮天蔽日了呀。

哀乐的音符始终悬浮在一片阴沉抑郁的气氛中,令人忐忑不安。鸽子伤心不已,同类死了,她当然伤心不已。都是要飞的,都是天空的主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下雨似的扑向地狱呢?化悲痛为力量?天爷,她有什么力量?程思维趾高气扬,她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啦。又说麻雀是什么?麻雀是害虫,你们忘了除四害的时候党中央有过伟大号召啦?你哭天抹泪的是不是想反对党中央啦?谁反对党中央谁就是害虫,我们要像除麻雀一样除掉他们。真正的害虫听了程思维的话,就想这人怎么这样狂妄,我们给她点颜色瞧瞧看她还敢对我们说三道四不。于是它们就泛滥起来。就肆无忌惮起来,就朝着绿色大吃大喝起来。它们叫迷绿虫,它们在那个夏天以空前壮大的数量出现在分场管辖的田野里草地上。麻雀没有了,不会有谁限制它们了。它们快活地唱起来——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绿草场霎时变成了黑土地,庄稼死了,小麦和青稞都死了。迷绿虫开始是果腹,后来就以破坏为目的了,把庄稼从茎上咬断,任其枯死,一死就是遍天遍野啊,人说这可怎么办?是不是请鸽子出面呢?鸽子啊你是麻雀的小姑你去寻找它们吧,找到了就说我们欢迎它们来这里安家落户。鸽子不去,她说这里已是麻雀的地狱我凭什么要让人家相信这里是共产主义天堂呢?麻雀是有记性的,它们永远惊悸着这里曾发生过的南京大屠杀。

程思维病了,鸽子要给她打针她说你是不是想杀死我,你针管里是什么?是敌敌畏还是氰化钾?她喊起来,书记快来看,麻雀要杀我了。书记正在旷野里发怒,今年的生产任务眼看是完不成了,拿什么吃饭?拿什么交粮?拿什么继续做他的书记?他要是做不成书记程思维及其同类就不会再为他裸露肌肤了。他哭了,去向上级要救济去了。而我却离开了分场,赶着我的牛群和羊群远去了上山了。山上有麻雀,成群结队,自然就有绿绿的牧草。在我上山去的这段日子,书记带着救济回到了分场,他说上边只救济种子吃的还得自己想办法。他派出一队人马去兄弟农场借粮,派出另一队人马进山打猎。程思维,又是程思维,这个坏种是不会出好点子的,她说进山干嘛,猎物就在跟前,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她指的猎物就是黄鼠狼。

黄鼠狼又来了,来看望它们的小姑鸽子了。鸽子感到了不祥,迎着它们走去,大声喊着,回去吧回去吧,危险就要到了。黄鼠狼们惊望着她不忍离去。她就带着它们往远处跑。打猎队的人撵上来了,枪响了,据说是大海打响的第一枪,从此鸽子就不理他了。黄鼠狼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眨眼就逃得无踪无影。它们看到血腥之光里横陈着两具同伴的尸体,就再也不来这里看望鸽子了。这里成了死寂之地,鸟儿也不飞,走兽也不来,牧草不生,庄稼不长,到后来连流泉也没有了。

秋天,分场搬走了,不甘心渴死饿死的人们又去寻找家园了,大风岗营地不存在了,只留下一排排废墟、一片片荒地和不死的阳光不死的风。寻找家园就意味着开垦土地。翻起土壤,除掉牧草,广种薄收青稞小麦,收一年土质就变了,浮起白碱,然后成金,沙化出现了,面貌一经破坏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依然赶着牛群羊群,追随着分场漫游荒原。

这时候死人了。分场有个人被狗咬死了。书记让他们去找水源,两人一组。这两个人走得很远,找到了水源也找到了狼。狼追过来,大概有十几只吧。他们吓坏了,撒腿就跑。可他们怎么能跑过狼呢?依稀听到狗叫声,那就是人家了,是救命的稻草了。突然面前出现了一条深沟,就是说跳过去即是狗叫的地方是人家。狼群在后面,深沟在前面,姓程的壮壮胆子一跃而起。他差一点没跳过去。现在好啦,他得救啦。他爬起来朝着狗叫颠过去。姓高的朝沟底望望,倒吸一口冷气,他不敢跳,那么宽的沟沿他可能跳不过去。狼近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那就喂狼吧,反正都是粉身碎骨。但狼群没有吃他,它们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蹲踞着看他发抖。半个钟头后,它们撤了,迅速地扭头,飞快地跑远了。而在沟那边,姓程的却被一只黑牧狗扑倒了。牧狗咬断了此人的脖子,然后就去向主人报功。狗说,瞧瞧啊,有主人的都这么凶恶,没主人的才是善良的。姓程的你判断错了,狼没有主人所以它们说到底不如我们有本事啊。据后来调查,这个被狗咬死的人是个神枪手,是他打死了那两只来拜望鸽子的黄鼠狼。他本不姓程,但因为我希望更应该受到惩罚的是程思维所以就让他姓程了。他的真实姓名是郝治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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