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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印象饭店里,高原为我们饯行。我给公安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昨天晚上有人被杀了,是个女的,住在斯大林路加6号928室。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望着吧台里那个小姐,琢磨这奇美的小姐说不定就是牧汀洲的情人。牧汀洲是新印象的常客,没有女人吸引,他的血是绝对不会往外放的。小姐冲我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仪仗队似的好看。世界第三。鸽子的,麦子的,下来就是她的了。转眼我就改变了主意,世界第三是不能属于牧汀洲的。他的情人只能在大厅里。

大厅里的服务小姐早已经烂漫如花了。在高原为我们饯行的时候,这种烂漫如花就像一桌川菜散发着香辣味。我的眼睛鼻子有点不够用了,扫扫这个瞄瞄那个,香喷喷的。突然发现麦子瞪我一眼,就把脸一红,再也不敢东张西望了。其实我未必有什么坏心眼,麦子也未必注意到且忌讳我的掠美,但是我一见麦子就心虚,我一心虚就老老实实的了。我对公安局的说,赶快去破案吧,不然你们就难受死了。凶手我知道,但要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就别想逞英雄啦。对方问你是谁?我说更不能说了。我放下电话。我想我必须找出来,大从厅里一堆如花似锦的服务小姐中找出属于牧汀洲的那一个,再闹出点事情来,不然就没劲了。小姐们穿梭往来。

我坐在沙莎旁边,坐在麦子对面,坐在一桌川味的高原菜肴面前。我发现我的食欲和性欲同样的强烈。八仙冷粘拼盘,风凰点头大凉盘,老怪肉,六六野菜,喜面高原红,狍子筋冻,酿皮子拌串串,美人开瓜大风糕。凉菜上够了,先要喝一通。一个瓷盘,八杯小酒,牧汀洲端着,这八杯,是我敬咱爸咱妈的,叫做八福长寿。酒是好酒,青海湖大麦春,五百元一瓶,人称高原人头马。程思维说你逞什么能?该是大哥先敬。牧青嘿嘿一笑,谁做东谁先敬。汀洲说要是都敬,那还不把咱老爹老妈放翻了,我和老大合敬,凌风和望之合敬,女的就免啦。路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牧天歌说我想喝就喝,不想喝谁敬也不喝。汀洲说,咱爸肯定是想喝的是不是?子女们都这么孝顺,不开怀就对不起今生今世啦。老头子吱吱了八杯。白柳说你父亲肝不好,别让他多喝。汀洲说现在该你啦,我父亲的新娘,我们的新妈,听说你海量。程思维赶快斟酒。白柳豪饮。哪像咱妈呀,倒像我们那伙的。牧青想。沙一波头晕,浑身没有劲。除了搓麻,她干什么都是打不起精神的,连吃都发愁。

警察出动了。警车和摩托车锐叫着穿过哈国城。人和枪冲进斯大林路加6号928室。一个姑娘惊起,干什么你们?警察问,不是说杀了人么?尸体在哪里?姑娘大怒,瞎了眼了?我们家不是太平间,都是大活人。警察举举枪,能给我们这样说话么?小心毙了你。搜。他们一无所获。为首一人报告局里。局里决定查查那个举报电话,胆大包天了,连警察也敢戏弄。

我实在看不出汀洲的情人应该是哪个。那个敢把旗袍的开叉一直开到肩膀上的小姐定然不是了,因为开叉既裸露了她的性感也裸露了她的缺憾,她皮肤粗糙,跟人磨合肯定是砂纸打墙该光的不光了。我决定汀洲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喜欢那样的,就是那样的。那样的人有一个,但很遗憾她总也不笑。不笑的姑娘会是什么味道呢?一盘好菜昂贵的菜珍稀的菜就是忘了放盐那怎么可以呢?退回去再烧一遍。那姑娘要是能够退回母亲的肚子让胎衣温暖出笑容就完美了。或许那姑娘是可以的,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像是江湖武林中腾挪跌宕之人。不不,别辱没了好人家的女儿,既是武林中人怎么会看中牧汀洲这样低品格的男子呢。况且武林中像这姑娘如此标致的必然是看破了红尘既不为钱也不为情的,做一个臭商人的情人,亏你想得出。再找吧,抬起头悄悄猎艳,麦子又瞪我一眼。麦子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瞪我?她瞪我时还说着话,是说给多多的。多多管她叫嫂子,是望之的主意。麦子顿时就变得和颜悦色,让她吃菜让她喝饮料,还给她说故事。有一群猴子,住在深山老林,老林深山后来搞开发就变成了浅山秃林。人都搬进来了,与猴子为伴。有一户人家姓姜对猴子特别好。多多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听故事,因为她的生活和心理都还没发展到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那一步。她两只眼睛贪欲得像狼,盯着满桌菜肴,荒原上冬景里的雪狼那两道绿幽幽的贼光是不如她的呀。我感到怦然心悸了。让她吃吧,她不吃坏自己是不罢休的。

牧青敬完酒了。我问沙莎是不是我也应该表示表示呢?她说那当然,女婿就你一个,谁也代表不了。我于是端起瓷盘也斟了八杯。爸爸妈妈新婚快乐——我知道他们是快乐的,丽影常双——只要打扮起来冲动起来感觉年轻就算是丽影啦管他多大岁数呢,白头到老——已经老了已经白了头,但他们还会白下去,直到掉光了头发。白柳笑道,凌风的酒一定要喝的,他难得跟我们出去。老丈人瞪我一眼,对白柳说他说的是真心话么?这些话对谁都管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尿尿一样随便。白柳说看样子你今天挺高兴的,你一高兴就说粗话。老丈人说不高兴也得高兴,这叫热爱生活,凌风你说是吧?我说赶快喝了再说话,他喝了。程思维抢着斟酒。我又敬了丈母娘八杯。他们吸溜吸溜吃菜。我感到没劲,就又去用眼光寻找那个即将闹事的牧汀洲的情人了。这时来了一个人,当然是女人,蛮好看的。我盯上了她。她姿形优美地扭摆着腰臀,坐到靠窗口一张桌边不时瞅着我们。我一拍大腿,好啦,事儿妈来啦。她是挂靠在新印象饭店的外妓而不是内妓,她是来约会的,她在此约会一个叫杨过的混蛋没想到碰见了老相好牧汀洲。她想马上离开,又一想让牧汀洲受点刺激也好,免得他总是瞧自己不起。但她哪里想到牧汀洲是刺激不得的,尤其是女人的刺激,他会做出连他自己也吃惊的事情来。这种事情足以惊天动地泣鬼神。咱们等着瞧吧。我得意地喝了一杯酒。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没有矛盾时制造矛盾,不热闹时搞出点热闹,要奇就千古罕绝,要险就石破天惊,要惨就惨不忍睹,要痛就撕心裂肺,总之就是要把感觉驱赶到极端,让人经受折磨。那外妓正在和服务小姐说话,好像是问杨过来了没有。

麦子还在说故事,那群猴子就天天傍晚来姜老伯家门前戏耍。姜老伯顺手抛给它们一些吃的,还逗孩子似的说着话。一天,猴子突然不来了,姜老伯奇怪就出去找它们。没找到一群就找到一只,这只猴子受伤了,躲在山荫道边一见姜老伯起来就吱吱呼唤。姜老伯朝山民一打听,才知道今儿城里动物园来了几十个人,把这群猴子用大网套住抓走了,这只猴子是惟一逃脱的一只,逃跑时叫人用箭射伤了。姜老伯把猴子抱回家去。从此这只孤独的猴子就和姜老伯一家相依为命了。猴子很懂事,能帮家里做活,拿个碗筷取个烟嘴什么的,尤其是能逗孩子。姜老伯五十得子,和老婆把那孩子看成了命根根,天天尽心喂啊洗啊,正是夏天,很热,每天都给孩子洗澡。一天姜老伯去了田里,姜老太拿了一篮鸡蛋去集上换点油盐酱醋。猴子就在家看孩子。它逗他玩了一会,就学着人烧了一锅水,舀到盆里给孩子洗澡。可它毕竟是猴子,再聪明也不明白洗澡的热水不能太烫。结果就把那不到一岁的孩子烫死了。老伯老太回来,一看猴子闯了这么大的祸,哭也不是跳也不是,吓得猴子拱起前肢一个劲作揖。但作揖有什么用,孩子不能死而复生猴子就是杀人犯。姜老伯抡起柳条把它毒抽一顿撵它出门去了。

牧青和汀洲较上了劲,都要赢对方,吼着叫着划起了拳。望之呆坐着,这种场合他显得无所措手足,只有发呆。一个呆记者,肯定是没多大出息了。本报讯,过于奢侈的生活使我们这个时代变成了暴发户的时代。沙莎和沙一波窃窃私语,好像是在说她们的父亲也就是白柳的前夫沙耀金。他是个可以称得上国家的那一种人,有天大的成就也就有天大的缺憾,白柳不爱他,终于离了,一离白柳就变成了幸福的小鸟。子女们都是这只小鸟拉扯大的,感情自然偏向母亲,但对父亲也不无同情。父亲和他的一个学生同居,据说并不幸福,学生一跃而为少奶奶,指手画脚。贪得无厌,老头子怎么能幸福?又来菜了,是热菜,香辣王宫兔耳,驼宝三苏,碧绿鹿筋,蛤蟆吃天鹅,雪山三蹄烧、高明珍素十二烩、鱼翅油粉头、梅花三弄、青炖龟、唐朝菜。一大桌,都摞起来了。多多一眼不眨,拼了命似的吃。白柳嚼着鹿筋问,这一桌得多少钱?汀洲说你猜。白柳说两三百。汀洲哈哈大笑,照你这个猜法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牧天歌说,你就是一千万元一桌我也是不领情的,别在这方面动心眼,汀洲说吃饭能花多少钱?吃吧吃吧,来,望之,咱们两个划几拳,我知道你当弟弟的瞧不起我这个当哥的,但你以后会知道,当哥的比你伟大。望之不说什么,一伸手就大叫,十面埋伏啊,四喜发财啊。我瞅着麦子,又瞅着那个即将闹大事的外妓。

一年过去了,有一天清晨,姜老伯和姜老太要去田里做活,一出家门,就见当路放着一只小猴子,小猴子只有巴掌大,大概还在吃奶。老伯一愣,赶紧抱起来。这时就听路边树丛里嗖嗖的几声,由近而远,显然是什么东西跑开了。第二天,有人在悬崖下面发现了一只大母猴的尸体,跑来告诉姜老伯。老伯老太什么都明白了,去崖底埋葬了大母猴,然后精心喂养这只小猴子。

汀洲输了,不服,还要划。望之高挂免战牌,我陪你喝还不行么?我说麦子,别尽说故事啦,你也吃点。程思维说,唐朝菜是能长寿的,你们多吃点。说着把唐朝菜从麦子面前搬到了爸妈那儿。几个警察进来了,走向吧台问小姐,这个电话号码是多少?谁刚才在这儿给公安局打举报电话了?小姐抬眼搜寻着,玉指轻轻一指。警察快步朝我走来。是你打的举报电话么?我说是的。你怎么敢胡说八道?跟我们走一趟。我说我怎么会胡说八道呢?警察说斯大林路加6号928室内没有死人。我喊起来,什么?不会吧。突然一拍脑瓜,我说错了,不是928,是982,不信你们再去看,百分之百。警察将信将疑地走了。老丈人问我,你又在捣什么鬼!我说这怎么叫捣鬼?我举报有人杀了人这叫对社会负责。我瞪了一眼牧青,牧青也瞪了我一眼。汀洲唱起来,把根留住。吧台小姐让我去接电话。警察说他们找到我举报的那具女尸了,但不在982室,而是在829室,是一只绿头苍蝇领他们去的,所以这个城市设立的举报奖金不能发给我而要发给那只苍蝇。我说这只苍蝇其实早就被你们拍死了,你们想贪污奖金不是?我不计较,我让你们得逞。但是别忘了,我能让你们得逞也能让你们栽了。警察狞笑一声,少废话,过招吧。我知道跟警察过招没有什么好下场,赶紧放下电话。

我听程思维说汀洲你让他们再上个鱼吧。汀洲就朝小姐打了个响指。上条鱼,要海鱼,要大的。通天河冬天是不封冻的,尽管奇寒难忍。我们去抓鱼了,撒下网去。但一捞一个空,网被咬破了,鱼儿溜走了。这么结实的鱼网它都能咬破,可见武装到牙齿了。忘记了是谁的鬼点子,我们找来酒瓶,装上炸药,插上雷管和导火索,点着了往河里扔。轰响了,水溅了,片刻时分炸昏的鱼漂上来了,那么大,最小的也有一人多长。我们下到水里,抱鱼上岸,有的鱼虽然漂着,但只要人一抱那尾巴就会猛然一甩将人打翻在水里。鱼是不愿意死的,更不愿意死了以后成为盘中美味,好比人不愿意叫狼叫熊吃了那样。从那时起,通天河的鱼——我们后来叫天鱼——突然明白,它们的死敌首先是人类。除了人,水獭也吃它们。那些皮毛珍贵的家伙用偷袭的办法将鱼头咬住,然后随着鱼的挣扎在水中舞蹈似的翻来扭去。整个舞蹈的过程就是水獭吞食鱼头的过程。很长时间过去了,鱼头被吃干净了,死鱼漂在水面上,很快冻住了,就像冻在了冰箱里那样。我们捞上来,几个人抬着一条,伙房忙起来,几百个人一吃就是好几天。后来就起事端了,当地的村民们说,鱼怎么能吃呢?鱼是送灵魂进天堂的使者,是我们的神,神被你们杀死了,灾难就要降临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带走灾难吧,不然神就会对我们发怒——你们难道不是草原的儿子不是河的儿子?为什么不撵走他们?在荒原建立农场是国家的部署,怎么能因为一群村民的威胁就放弃呢?于是打起来了,开始是动拳动脚,后来是动棒动棍,最后就是动刀动枪了。村民是双岔猎枪,我们是半自动步枪,都死了人,县上来人解决,怒斥我们的吃鱼行为是亵渎当地人的风俗习惯。我们不服,分场属于总场,总场隶属省直农垦和中央农垦,一个小小牧业县的领导有什么权利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通天河里照样有自制炸弹的轰响,分场伙房里照样冒出清炖天鱼的炊烟。草原上照样是刀对刀枪对枪,半年过去了,双方又死了几个人,眼都红了,我们是武装垦田,武装出牧,放牛放羊的自然不是我一个人了,至少一个班,端着枪,杠着一箱子弹,就像鬼子进村,不,就像红军反“围剿”那样,每到一片草场,首先是占领高地,四面八方派出警戒哨。因为我们人多,武器先进,还因为上面对这场武装争端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而沉默就是支持,于是村民们撤了,很长时间不来抗争了。但真正的灾难也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很多人得了一种病,皮肤奇痒,一抠就会抠出糙皮来,糙皮很快连成一片了,看上去就像长满了鱼鳞。鸽子管它叫鱼鳞病。鸽子说,不要再吃天鱼了呀,我怀疑这种病是吃鱼得的。天天奇痒,所有人都奇痒了,糙皮掉了一层又出一层,仿佛要层出不穷了。鸽子一筹莫展。书记发火了,你这个大夫是干什么吃的?止痒,必须马上止痒。书记猴子似的在自己身上到处抓挠着。鸽子哭丧着脸,我身上也痒,我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她表达了大家的共同愿望,那些日子,所有人什么也干不成了,甚至也不能吃饭睡觉,惟一的事情就是挠痒。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挠痒。总场来了一个医疗小组,治了一个星期没治好,走了。他们走了我们就更痒,因为他们诊断不出所以然就胡给药,甚至给了锁阳丸之类的发药那还有不变本加厉的?蓦然之间我想起了克鲁寺包治万病的藏医顿措丹珠,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去一趟因为那似乎是惟一的希望了。书记说快去快回我派一个班武装护送。我说不用啦,我一个人去,顿措丹珠见了武器怎么可能来治病救人呢?再说寺院是神圣的地方,村民要是看到那么多人带枪去了寺院不定又会引出什么事件来。分场全体人员挠着痒痒给我送行,我带着干粮骑着牦牛挠着痒痒告别了鸽子和通天河走了两天才走到克鲁克湖。我在湖边住了一夜,翌日清晨看到了挡羊阿卡,赶紧上去和他搭话。我们很长时间没见了,很亲热。说话间我感觉他并不知道通天河边我们和村民的对峙。说起鱼鳞病,说起顿措丹珠,他便领我往寺院去了。寺院好比村落,到处都是小路,磕头拜佛的来来往往。找了好几个院落才见到顿措丹珠,他轻蔑地瞪我一眼拂袖而去了。我追随着他絮絮叨叨我的请求。他说求我没用啊,去求佛爷吧。我说你就是佛爷,是现世活佛,你大慈大悲,你普度众生,你救苦救难,你就看看吧。我伸出胳膊,挠着那些丑陋的鱼鳞。他摇头说灾难来了躲不掉,我不能违背神的意志,走吧,快走吧。我当然不能轻易被人打发走,我拽住他的袈裟,咚地跪下了,佛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顿措丹珠后退一步说救鬼一命可就麻烦了,谁去救鱼呢?我说佛爷,我们再也不吃鱼了,我起誓,绝对不了。

我们违背了诺言,我们又吃鱼了,当然不是天鱼,是五花八门的鱼,是各种宴会上的鱼,再也没有得过鱼鳞病,于是我相信通天河的鱼的确是天上的鱼,是神鱼,是能够报复人类的荒原的精灵。鱼上来了,红黄绿蓝做得挺漂亮。吃啊,程思维对大家说着夹了一筷子给公公夹了半筷子给婆婆。多多用筷子夹不上就伸出手来。望之赶紧拦住,自己给她夹一块。沙一波打着哈欠。牧青说实在是吃不动了。

顿措丹珠推开了我,对身边几个年轻阿卡们说了几句什么。阿卡们架起我,推我走向寺院外面。我挣扎着,喊着佛爷。一个阿卡用汉话说,你们杀了我们的鱼,你还敢到这里来?不想死你就快走吧,你没见许多人已经瞪牛了眼么?我被推到了寺院外面,再见顿措丹珠的路已经被好些满脸怒容的人挡住了。我只好离开,挠着痒痒骑在牛上,来到克鲁克湖边,寻找挡羊阿卡。阿卡不见,只有羊群。等了很久也不见,意识到他也恨我了,怏快地原路返回,沮丧加上奇痒,第三天傍晚才到达分场。分场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有笑声,居然有笑声。伙房里炊烟袅袅。有人一把把我从牛背上揪下来,你回来啦?你为什么不跟藏医一起来?我愣着,藏医?来啦?鸽子飞出医务所,翩然落下,凌风你没出什么事吧?怎么不跟藏医一起来?我不回答,因为前面已经说了沮丧加上奇痒。我在牛屁股上捶了一拳让它回牛圈,紧问藏医来了怎么样。鸽子说得很响亮,好啦。顿措丹珠拿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藏药,煮了一锅苦涩的汤,一人一碗。他穿着袈裟亲自掌勺,舀一碗念一句六字箴言,嗡玛呢叭咪哞。又说他是代表通天河的鱼在这里施为,喝药的人必须说一句话才能见效,至于说什么喝药的自己想。于是有说感谢神的,有说感谢鱼爷爷的,有说再他妈吃天鱼就他妈是王八蛋的,还有说要是喝了药止了痒我给你磕一辈子头的。而我要说的是,报应的存在就是神的存在,从此明白啦。鸽子说顿措丹珠已经走了,你的药留在我那儿赶紧去喝吧。我扑向那一碗附丽着咒语的药,再也不痒了,浑身的鱼鳞马上消失了。我们在通天河边煨起了桑烟。我问鸽子,信不信神。鸽子说信。

我说应该结束了吧,不能没完没了的饯行。沙莎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上车了,咱们去看看小爽吧。汀洲说他也想去看看在贵族学校寄宿的女儿。牧青说你们去吧,我们再坐一个小时就去车站。他和沙一波都不想和儿子告别,因为他们知道趁他们离开儿子已经带着女朋友奔赴家中占领床笫了。程思维说,爸妈你们去沙发上靠一会,喝茶。多多还在吃。麦子怕她吃出毛病来,说望之你带她出去转转。望之牵着多多往外走。多多贪谗地回望那一桌丰盛的残羹剩菜。望之说我保证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叫你饿肚子,这顿饭暂时结束吧。麦子去卫生间了。我想跟她一起去,真的想去,我甚至已经站了起来,朝她迈步了。但我突然发现我是个男的,我怎么这么糊涂,在人间,男人和女人是不能同时去同一个卫生间的。而在非人间,就没有这无聊的规矩了,比如鱼,通天河辽阔的水域里,那儿不是卫生间?再比如牛啊羊啊狼啊狗啊,满荒原到处可以拉撒。还有老鹰,天有多大它的卫生间就有多大。做人真倒楣,不自由,毋宁死。沙莎说别磨蹭了,抓紧时间,还得给小爽买点东西。汀洲说咱们一起走,待会各自去火车站。我们来到街上。汀洲正要拦的,我突然大叫一声,一掌几乎击碎我的脑袋。我说刚才有个外妓我是想让她跟你闹出点事情来,而且要惊天地泣鬼神,怎么喝了几杯酒就给忘了。回去回去咱们回去,不然喜欢热闹的人会失望的。汀洲说什么外妓?我怎么不知道?我说外妓就是从外面来新印象饭店跟你幽会的女人,也就是说除了新印象饭店的工作小姐做你的情人外还有好些社会上的女人来跟你鬼混。汀洲吃惊道,我会有这事?我除了钱多难道还有女人多?这事我可没想到。我说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无知?或者你感到羞耻不想承认。没什么,你有了钱就吃喝嫖赌这是时尚是潮流,我们都能理解,而且嫉妒羡慕得不得了。走走走回去,该出的事还是要出,让那外妓跟你闹起来,我们好瞧瞧热闹。我拽起汀洲就走。沙莎说你不去看小爽啦?我说你代表我去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拽着汀洲回到饭店,发现那外妓已经不见了。我像找蚂蚁一样挨桌找,又猫腰往桌子底下瞅,愤怒地一跺脚,她到哪去了?敢不服从我的安排。一回头,汀洲也不见了。罢罢罢,今儿就别想出点事了。我来到饭店门口,蓦见那外妓站在阶梯口的红地毯上,便上前拍拍她的屁股,喂,干什么去了?我想让你闹事你怎么不闹?那女人转身,你么?臭流氓。一巴掌扇过来。啪一声响,我脸上立时出现了五个纤纤指印。我呆了,心想我又没叫你跟我闹事你讲理不讲理?女人哼一声,嘚嘚嘚快步下阶梯,腰肢傲慢地扭着,刚才被我拍过的屁股上突然就有了哲学——谁希望别人出事谁就会自己出事。我在阳光下尴尬着,冲城市悻悻一笑,赶快去我父母家看望小爽了。

我爸我妈都是老知识分子,就是说他们只有老知识而没有新知识,新知识喂狗了。所以当我来到爸爸古色古香的书房里告诉他万有引力已经被万无引力代替、相对论早就不是什么真理而绝对论正在兴起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还有你不相信的呢,我们就要出发去旅游了,你那风流的亲家母居然就要去度蜜月而且搞了一个庞大的陪同团,这意义跟拿破仑攻占莫斯科差不多。我是陪同团成员之一,要去潇洒走一回,你老人家是给我看孩子还是跟我去呀?爸爸说你神经什么?我带小爽是为我自己,也为了小爽不至于学坏,怎么是为你呢?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上天入地随你便。我笑了,我和爸爸是哥们,我求他办事总是用这种口气。我问小爽呢。哥们说我妈带她去天文馆看星星了。我说你们真是老知识分子啦,那里面的东西早就过时了你们不知道么?过去地球是圆的,但长着长着它就长方了,长成了一本书的样子,如今铁丝无论从哪边穿过去,地球的厚度都是一样的。南北两极变成了四方八棱角,太平洋流到地球外面去了,月亮没啦,据说叫一个大款收藏起来啦。哥们说放你娘的狗屁。我一愣,突然发现这老知识分子还挺敏锐的。又扯了一会淡,我告辞出来。哥们在门口喊,沙莎去不去?我说她当然去,怎么她没告诉你?哥们说她很长时间没照面了。我说她刚才没来过?这就怪了,我是安排她来看看小爽同时向你告别的呀。哥们说谁会听你的,你以为你是谁。我纳闷,怎么会不听我的呢?没道理啊。

我走在大街上,一直莫名其妙着。东看看西望望,安排之外的事情接踵而至了。商店开着门,货币在流通,汽车在行驶,行人在走动,天上有云,有灰蒙蒙的云,还有阳光,怎么会呢?我可并没有这样安排。更邪的是人们居然穿起了衣服,就像无耻有了法律的包装。当初创造你们的时候是这样的么?想不到转眼之间美丽的无耻就变成了丑恶的无耻。秋海棠朝我走来,红嘴一呲,想曹操曹操就到,我们真是缘分哪。她今天打扮得十分性感,所谓性感就是把性别用线条、色彩和动作强调出来,强调的第一层次是,她是一个女人;第二层次是,她是一个男人喜欢的女人;第三层次是,她是一个用外表引发他人欲念和罪恶的女人。秋海棠正在引发我的欲念,她站在我面前几乎贴着我小声说,我已经搞清楚了,那个印刷厂盗印了你的七本书,数量惊人,我正在查找人证和物证,包括厂长受贿的证据,差不多快有结果了,等着瞧吧,你会大获全胜。我感觉她的脸就像一座豪华建筑,每一个窗洞都是故事的开头,感觉她的丰满正在融化成书籍,花花绿绿的方块字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感觉她的气息便是麦当劳的厨房,蕴藏着把难吃变成钞票的阴谋。我说我就要走了,你就全权处理吧,一等调查清楚你就起诉。你今天的这身打扮很够味,你打算去勾引谁?她说谁上钩就勾引谁。我说那好我就上钩啦,咱们去我们家,还有一个小时。她说你想挑起战争是不是?我刚才看见你媳妇回你们家啦,匆匆忙忙的,好像房子着火了。我说沙莎回家啦?怎么搞的,今天的情节总是不按我的设计出现,我对人物甚至是我的爱妻这样的人物失去了控制,我还能干什么?我烦恼地挥挥手,你去勾引吧,你爱勾引谁就勾引谁,我得走啦。秋海棠的白皮肤在黑衣裙后面就像太阳落山的原野,原野上的湖已不是清澈的湖了,肌体的污染就像原子弹爆炸那片沙漠里再也没有人迹兽踪了。

我拦的要去火车站,突然想沙莎回家干什么?肯定是什么东西没带又去取了,就说司机你先开到我家,接了我媳妇再去火车站。司机说你家在哪?我说你连我家都不知道,真是白活了。司机怒目而视。我说我可没有安排你跟我吵架或者打架,快开车吧,俗话说条条道路通我家。司机一口把烟蒂啐出窗外,下去下去,不侍候你了。我说你拒载我要告你。司机推我下去,神经病。哈国城的出租车居然会把我推下去,恐怕连上帝也不会想到。我又换了一辆出租车,指挥司机往前开,家到了。奔上楼去,听到有人说话,推门而入,什么也没看到,是的,以后我对沙莎说给所有人说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没看到沙莎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没看到那男人正在抚摸她,她袒着胸脯,更没看到那个男人居然是牧汀洲。但我对鸽子必须诚实,夜深人静,我对她说,我设计的人物和故事,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比如沙莎有情人,我的妻子有情人,这个情人的大腿是钞票粘起来的,所以沙莎喜欢坐在上面。沙莎管他叫汀洲,我也管他叫汀洲或者大海。我曾经设想他有许多情人,曾经到处寻找能给他带来麻烦的那个女人,找来找去却吃惊地发现,那个女人原来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不会给他带去麻烦,只会带去幸福。他幸福地呻吟着,然后就去车站了。他们没看见我,我悄悄退出去,来到街上,躲在商店里,看到他们分乘两辆出租车一东一西去火车站了。那片湖里曾经多少年都在试验鱼雷,那片沙漠曾经爆炸过原子弹,那里在寻找石油,使用过中子源、伽玛源,那里的人变异了,迅速地死亡了。鸽子是那儿的,鸽子变得又老又丑了,才二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就又老又丑了。所有的污染都是对神的得罪,对灵魂的得罪,荒原和沙莎都被时代污染了,都被得罪了。而这时候,我们最需要做的,却是东去,陪着别人度蜜月。唉,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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