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皮总说乖配乖来丑配丑，老狼婆子配野狗。我青皮这辈子就这命了，只配娶村西头那个满脸雀斑的牛家老姑娘了。
这老姑娘快四十岁了，还守在娘家未出嫁。青皮就差人去给自己说媒，可那个麻脸老姑娘，瞪着一双牛样的大眼睛说，别瞧我脸上有花斑，我心里亮堂着呢，跟了他，除非天塌了地陷了。
青皮没有想到，这个麻脸的老姑娘，都不拿正眼瞧自己，他的心里凉透了。
青皮叫向天贵，他刚出生时，左半边脸就是一大块青紫的胎记。他娘吓得晕死了过去，可儿子再丑，总还是自己的。以后谁也没有记得他的真名，都叫他青皮。
青皮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娶过婆姨。他就常拿桂花说事，在当地，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可人家牛铁匠就命好，娶了一个漂亮的米脂婆姨桂花。
要说桂花，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爹在桂花十五岁那年得肝癌死去了。桂花就嫁了牛铁匠，牛铁匠抡了十几年的大捶了，力气大如牛啊。稍有一点不顺心，他就抡起粗壮的胳膊，顺手朝桂花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五个青青的指头印，便留在了桂花的脸上。青皮就去劝他，媳妇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牛铁匠就笑着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没娶过女人，你不懂。青皮便不再言语，他说到青皮的疼处了。
桂花的半辈子是在泪水中浸泡着。桂花被打疼了，她就跑，跑到池塘边想寻死。被看鱼塘的青皮救下了。
青皮给桂花端过热腾腾的鱼汤，舀了一勺子，在嘴边吹吹，要给桂花喂，桂花的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牛铁匠从来没有给自己端过一碗饭，就连生病时也没有。可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丑点，心却这么细。
桂花的身子就软软的，她不想走了。不走不行啊。家里头还有儿子在等着他。牛铁匠知道了，那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桂花离开的时候，青皮站在池塘边一直目送着桂花到黄昏。
这灾难说来就来了。七八月间，又涨洪水了，牛铁匠还没去抗洪抢险，就已经倒在自己家门前，他是在夜里喝了酒，倒在了洪水中。最后，捞回来时，只是一个硬邦邦的尸体了。桂花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
第二天，青皮去了大堤上。听说水位还在涨，半个月内已经连续三次洪峰了。
桂花偷偷去看他，找了好几次，终于在人堆中看见了他，只是，那一张阴阳分明的脸，早已被泥水全染成了一色。他赤裸着上身，裤子也被泥巴浸染得分不出底色了。肩膀也到处是紫色的伤痕，头发乱蓬蓬如肮脏地上拖过的拖把。
桂花就哭，她不能让他发现。大堤上不允许女人和小孩子去的。
七月的天，蝉儿亮亮的声音不停地叫着，那声音撞在了树干上拐了个弯儿，拐了弯的蝉鸣，撩得人心痒痒的。桂花真想冲过去，一把抱住青皮，她疼他了。
洪水渐渐退去了，村民们回来了。桂花双眼巴巴在盼望着，却没有见到青皮。青皮被人抬着回来了，他病倒了，桂花就去照顾他，儿子在一旁扭着头、拉住娘，不让娘去看青皮，他说，村里人会笑话的。
桂花还是没有留住青皮，他走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村上人说，他是老绝户，还是让村上来安葬他吧。
桂花不让，桂花说了，不，他有儿子。
全村人都睁大了眼睛，桂花命令儿子，给你爹跪下。儿子拗不过母亲，只好跪下。
谁也没想到，曾经水灵灵如花一样的桂花，怎么会为青皮生一个孩子啊。青皮的眼在儿子跪下的瞬间闭上了。
人们都还在怀疑事情的真伪，桂花却揭起儿子的衣衫，一块大大的青色胎记像地图一样，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球。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唏嘘声。桂花走进了屋子中，等人们醒悟过来时，只看到她像秋千一样在半空中晃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