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在职工俱乐部里结识她的。
这是山区的大型企业，年年文艺汇演。她当时从幕侧到台中央报幕，我就眼前一亮。爱不需要更多理由，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从林业大学毕业，分到企业宣传部门时间不长。单位的王姐看出我心思，说她和女孩熟，主动给我们介绍。
她叫小梅，眼睛像蝴蝶一扇一扇的很特别，尤其是神态，怎么说呢，让人想起托翁笔下的安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静谧。一照面便打动了坐在评委席上的我。
当时企业进个大学生尚属稀罕，我有些不知深浅，不曾想这成了我们关系的障碍。她是高中毕业，在林场待业。身份的差异成了她拒绝的理由。
我说，你担心什么呢？
咱俩不是一样的人。她站在林场边路旁，说。低下头，见我不搭腔，她抬头，又说，你不该到这来，让场子的人看见了不好。
巴不得别人看见，我心想，嘴上却说，是呵是呵。让别人看见你多掉份呵。
她脸上洇出红云，反击我，不用激我，我这人不怕激。
路上来人了。我俩走到路边一处高坡，东头林海上耸着银灰色的大山，烟云徜徉。她望着。和我保持两米开外距离，我借口为她拔拉树枝，或者咋乎她脚边有长虫，试图越界。她干净利落地警告我：注意！又让我踌躇不前。
奇怪，她口气那么硬，脸上为什么会出现红晕呢？似乎有一种包裹不住的生气，正从她健凸的躯体上泄露出来……不管怎样，姑娘没有掉头走，屈尊陪我，我骑自行车跑二十多里路到这来，便值了。
站了会儿，我又想得寸进尺。于是，怪模怪样的，我哈一口长气，说要骑自行车到山里找人参姑娘去，人家会用火山一样的热情待我。暗示不再来了。这话似乎起了作用。
因为，当我再说深草里有长虫时，她便露出了女人的温柔。先前听了我的吓唬她可是无动于衷的——山里人谁怕那东西，她说。这回却低头看了，甚至蹲下来，说，看你，把花都踩折了。她注意到我的脚前，抖动朵蓝莹莹的小花。
有一回，天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我显示朗诵才能：好雨知时节，约会乃发生。没念完，她扬头做一个鬼脸说，谁跟你约会呢，——是当春！
当春？当春也很好吗。我夸张地拍湿漉漉的头，又说，二字师。
她笑了，眼睛像扇动翅膀的蝴蝶，真好看。蝴蝶忽停住，她冷丁想起什么，扔句话就跑。一刻工夫气吁吁回来，夹了件雨衣，一手托个饭盒。
此后，我们就精神变物质了。她说，她妹妹老向母亲举报，光听见母鸡叫唤，窝里却没有蛋。嘿嘿，我知道红皮鸡蛋跑哪去了，我拍拍肚子。临别，她打开提兜，示意我伸手进去，摸出来一支软管，常擦擦，她说。那阵子，我脸上总有什么破土而出。
接头地点，成功地推进到林场前边的小河边。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说笑。我呢，坐河岸大青石上享受她的一笑一颦。岸边林子里的鸟飞来飞去。
接头半径渐渐延伸了，远的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山顶上；近的陆续在林场、城里书店、我的宿舍、俱乐部等地轮换。偶尔也去饭店。
但我最想去的地方没去。那次我试探她，你家不欢迎我吗？
她脸色不好看了。她说，这很重要吗？见我没回答，她眨眼睛，仿佛悟出什么，对呀，这些东西很重要。哪些？我问。外在东西呗，她有点赌气似的说。
末了便双手托腮歪青石上不言语。风拂起她额上的黑发，她站起，头发一样黑的眼睛望出好远，溢出难以言喻的静谧、还有忧郁，远方是大海一样的天空。
离开这个地方吧！她回过神来说。
在山顶上，她也这样说过。当时山上雾极大，我俩穿了呢子衣服往山下走，她问，你现在还相信眼睛吗？看我点头她紧跟一句，说，可你只看见了雾。我说，我还看见了脚下的杜鹃花，还有岳桦树。累了，拉她坐树上，说，小梅，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吱声。我东张西望，见旁侧树洞里有个干树根，费力弄出来，岳桦树瘤！两个圆球缠绵一起。我借题发挥，说，见没？这就是咱们俩，我题词叫——“缠绵”。这是物证，证明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都没看错。证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先存着！我掰掰上边的树皮，递给她。谁料她正生闷气呢。
大学生懂的就是多。她说着，竟把根雕丢地上了。我来气了，起身自个走了一会儿。
春天走了。热恋似乎进入调整期，我们见面少了。
她几次暗示，我没太重视。隔一段日子，突然接到她的电话——从南方打来的。
她说她得学门手艺，她说那里的木雕很有名。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几次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她支吾，继而反问我，你不能到南方来吗？我的回答大家能料到，当时我没有辞职的魄力。
通话越来越少。闲时，一个人在两人走过的地方徘徊，见几年前的老俱乐部正在拆除，灰很大。蝴蝶在花丛上飞。
没几年，我所在的企业转制，大量裁减人员，我下岗了。
我要到南方去。虽然早不跟小梅联系了。也不指望和她联系，相信她会过得好，会的。走了一遍老地方，俱乐部拆了大半不拆了……斜阳红红的，废墟显得静谧而且忧郁。当年的介绍人王姐来找我，说，你要走了，小梅当年托办的事也得办了。一边捧出件什么，解开包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根雕！两个圆球缠绵一起——当年山上的岳桦树瘤。我紧紧的攥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