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辆旧巴士又喘又咳地驶过黑夜,爬行过大量路段在施工的叙利亚一号公路,中间只有跟乘客商量过停了一次,是为了晨祷。
最后到达边界时,移民局和海关人员检查了撒拉森的文件,上下打量他,一知道他是医生,就对他颇为尊敬。但就算他们费事搜索他,也绝对不会发现那四个小玻璃瓶——瓶内的物质已经藏在一个找不到的地方,就是撒拉森的血管里。
撒拉森离开大马士革的那个小浴室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医药包里拿出一根特殊的双叉针,沾了那些小瓶里的溶液,在上臂又刺又刮,直到自己流血为止。他知道那个剂量是平常的四倍,但他打算要尽可能让自己有最安全的余裕。他把手臂包扎好,穿上衬衫,空玻璃瓶则压碎到难以辨识的程度。他在搭巴士前跟着餐点垃圾一起丢掉的,就是这些玻璃碎片。
在边境通关时,一如之前的预料,他已经开始发烧、流汗,而且头痛欲裂。他只希望在严重恶化之前,能够抵达贝鲁特的一家便宜旅馆。他所感觉到的症状,就跟两百年前一个英格兰小村里的小男孩一样,当时他是第一个接受当地医生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所想出治疗法的人。詹纳医生是疫苗接种的先驱。
而撒拉森所做的,就是接种疫苗——他冒着生命的危险,闯入一个化学武器实验室,杀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只为了偷疫苗。而真正奇怪的是,在浴室里,他接种的疫苗所要防止的疾病,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因为三十年前,这种疾病就已经从地球上绝迹了。
然而,在绝迹之前,它是人类所知最灾难性的疾病,害死的人数超过战争及其他原因。直到1960年代,每年都有两百万人因而致死。这种疾病的拉丁文学名是Variolavera,一般俗称则是天花。
由于天花病毒完全绝种,所以现在世界上很少有地方还有疫苗——除了研究机构和秘密武器实验室,现在已经不需要疫苗了。当然,除非你像撒拉森,正在计划要合成这种病毒,担心在这个几乎不可能的过程中,只要犯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被感染而死亡。因此,你必须找到一种最先进的疫苗,确定经过了周密的测试、可以证明是有效的。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尽量犯错没关系。
不是所有的疫苗都会生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撒拉森为了要弥补这点,而且如同前面所说的,要尽量保护自己,所以把剂量增到四倍。难怪他觉得想吐,但对撒拉森来说,发烧是个好消息,这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受到挑战,他的免疫系统正在动员,要对抗入侵者。也就是说,疫苗已经发挥作用了。
一名移民局人员正等着面前的计算机检查撒拉森的护照时,附近有个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等到有人去接,然后转达关闭边境的命令时,那个官员已经挥手让撒拉森过关进入黎巴嫩了——这名男子使用假名和真护照,同时身上的免疫系统正壮大起来,要对抗世上最致命的病原体。
24
我无法否认,那个感觉在心中已经滋长好几天了。我并不完全相信命运或天注定这种事,但离开“战斗小子”没多久,我走在曼哈顿的黑暗街道要回家时,忽然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觉得某种自然的力量朝我袭来。
我回到自己那套长期带着孤寂气氛的公寓,开始翻找从巴黎带回来的那些行李。跟“战斗小子”告别后没多久,我就决定,要处理掉几百件威胁我生命的政府公告,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班和玛西,要求他们把发现的东西交给我。坦白说,我不认为“战斗小子”或我自己会有时间或技巧去复制他们的工作。最后我找到了:认识他们夫妇那天我穿去雅典娜广场酒店的那件西装外套,口袋里装着玛西给我的名片,当时我还拿得很不情愿。
那天晚上太晚了,不宜打电话给他们。但次日傍晚,我就拨了电话过去,来接的是玛西。
“我是彼得·坎波,”我冷静地说,“我们在巴黎见过。”
“你没等很久嘛,”她说,惊喜极了,“真高兴你打来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来纽约待一阵子,”我告诉她,还是很小心,“你和你先生跟我提过那些有关斯科特·莫道克的调查资料,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愿意交给我?”
“今天晚上不行——我正要出门跟他碰面,一起去看电影,明天晚上我们要跟朋友吃晚饭。星期五怎么样?7点左右?”
还要多拖两天,比我期望的久一点,但眼前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我谢了她,记下地址后挂断。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熟稔谍报世界的各种技艺,而且之前说过了,我曾受训要在其他人可能死掉的状况下存活,因此我应该合理地假设,接下来可能会碰到突袭。但我没有——一个在皇后区长大的高中老师唬过了我,我甚至连怀疑都没有,直到我踏入了他们家。
里头灯光柔和,音响里播放着披头士的歌《嘿,裘得》(Hey Jude),室内充满了家常菜的香味,餐桌上已经摆好三个人的餐具:我是被邀请来吃晚餐的。我猜想他们整晚都会逼我改变心意,去主持布瑞德利的那个学术研讨会,但我逃不掉,因为有人花了好几个月整理出你一生的相关档案,而你想求他们把档案给你。
“你们不该费那么多事的。”我说,尽力挤出微笑。
“这是我们起码能做的,”玛西回答,“想想我们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布瑞德利出现了,跟我握手,问我想喝什么酒。但我正处于周期性的“停止并结束”阶段:我决定纽约是个新开始,是设法戒毒的绝佳机会,而且这回不是嘴巴说说而已,我甚至拿到当地匿名戒毒协会的聚会时间表了。总之,我的个性容易成瘾,做任何事都无法适可而止,连喝酒都不行,所以我也发誓一并戒酒。这一夜将会很漫长了。
布瑞德利拿了瓶矿泉水给我。趁着玛西去厨房检查晚餐时,布瑞德利给自己倒了份烈酒,同时带着我走向宇宙尽头的那个白房间。只不过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土耳其基里姆织毯铺在地上,窗帘重新挂起来,房间里所发生过那场绝望戏剧的唯一痕迹,就是放在角落的物理治疗设备。
设备旁放了几十个档案箱。布瑞德利指着微笑。“这就是你的一生,莫道克先生。”
我弯腰浏览着,对他们研究的范围之广非常震惊:那些箱子里装满了计算机打印稿、储存数据的磁盘,还有各式各样的复印件,从考菲德学校的纪念册到联合国各局处的年度报告都有。我随手拿起一个档案夹,里头是他们的一份总清单,列出我曾经使用过的化名,那些名字忽然勾起我一波回忆。
布瑞德利看我翻着那些纸页。“玛西和我讨论过,”他说,“你介意我们喊你斯科特吗?”
“彼得·坎波有什么不好吗?”
“我只是觉得……至少我们私底下,喊你的本名比较好。我们一直用这个名字想你的。”
我看着他。“问题是,班,斯科特·莫道克也不是我的本名。”
布瑞德利瞪着眼睛,试图评估这个信息。我是在撒谎,想玩最后一次花样,害他们偏离原先勤勉遵循的那条轨道?或者这只是我耍幽默的烂招?
我指着那份化名清单。“那名字就像其他的。只是另一个假身份——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就用不同的名字。”我耸耸肩,“这就是我的人生。”
“可是……你在学校时就叫斯科特·莫道克……那是小时候……是你进入谍报世界的好多年前了。”他说,更困惑了。
“我知道。没有人会选择那样的人生——但反正结果就是这样。”
我看着布瑞德利迅速思考着——我儿童时代的名字根本不是本名,父母亲的两场葬礼我都没参加,而且我似乎没有继承到任何莫道克夫妇的财富。他看着我,明白了:我是领养的,我根本就不是比尔和格蕾丝的亲生儿子。
我对他微笑,但其中毫无喜悦的成分。“很高兴你们查到斯科特·莫道克为止,没再往前追。到格林威治镇之前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班——我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毫无疑问,他明白这是个警告。底特律八里路贫民区的那三个房间、在我记忆中逐年褪淡的那个女人的面容、她赐给我的本名——这些是我的核心,也是仅有的、无可置疑属于我的事物。
“谁在乎名字呢?”布瑞德利最后终于说,微笑着,“那我们叫你彼得就好了。”
玛西喊我们吃晚饭了,于是这个夜晚朝向我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首先,她很会做菜,如果绝妙美食不能让你有好心情的话,那你大概曾经是个超级大胖子,现在忌口得很严重。此外,他们绝口不提那个学术研讨会,我不得不承认,看起来他们根本也没打算再邀我参加了。我开始放松,然后忽然想到,他们对我的背景了解那么多,因而至少对他们来说,眼前就像是跟一个老友共进晚餐。
布瑞德利对于我写的那本书和里头写的案子有许多问题,玛西看着她聪明的丈夫拼命追问那些我被禁止提起的细节,显然看得很乐。有回布瑞德利追问得紧,她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她这辈子没看到他这么火大过。我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当有人逗你大笑,当他们邀你来家中尽力招待,当他们给你几十箱可能救你一命的数据,当他们帮忙把那些纸盒搬到楼下街边、且帮你放上一辆出租车,当你站在曼哈顿的一盏街灯下、唯一等着你的就是诺荷区一户冷清的公寓,当你迷失在自己的国家,整个世界的前景黯淡,当你无可避免地感觉到往后的未来可能不会太愉快,当他们微笑跟你握手、谢谢你的光临,还说他们不晓得你的联系方式,这时你真的很难做决定。
我暂停一下,过往所有的技艺和经验都告诉我要写下一个假的电话号码,带着他们的研究资料上车离去。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们了。但我想到他们款待我的温暖,想到布瑞德利开心沉醉在他为这一晚所挑选的音乐中,于是,很抱歉,我办不到。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叫出号码显示在屏幕上,看着玛西记下。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们会打电话给我,我们会去看电影,或是去夜店听布瑞德利喜爱的那些老乐师演奏蓝调音乐,打发掉一个夜晚——总是只有我们三个人。感谢老天,他们从来没有试图帮我介绍个女伴,或是打破惯例去提布瑞德利的那个研讨会。
在那段时间里,布瑞德利历经了一连串身体和心理的测试,通过评估,终于得以放心重返工作岗位。他的脚还是有点跛,也因为如此,他的职责变得比较轻,但有时候(通常是深夜),他就会找到我,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个犯罪现场,他觉得有某些元素我可能会感兴趣。在某个晚上,他留了话给我,当时我正在参加一个例行的戒酒十二步骤聚会。此时我已经改参加匿名戒酒聚会——就像托尔斯泰可能会说的,药物成瘾者都有同样的状况,但酒精成瘾者则有各自不同的疯狂。匿名戒酒者的聚会有趣得多,而我决定,既然要花时间去参加这类聚会,那还不如找点乐子。
那个聚会是在上西城一间破旧教堂的大厅举行的,结束后,我离开了其他在门厅间逗留的难友,独自往西走,享受着不合季节的温暖夜晚,直到我看到高耸的哥特式建筑达科塔大楼,才想到要看一下手机。我看到布瑞德利的手机号码,猜想他一定又是发现了另一个有趣的案子了吧,于是当我按下播放键、听到他的留言时,觉得非常惊讶,因为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头一次跟我求助。
“我手上有个谋杀案非常奇怪。”他在留言里说,但是没有多作解释,只说遇害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然后他给了我一家肮脏旅馆的地址,要我去那边找他。
那家旅馆叫作东城旅店。
25
89号房那桩命案的女凶手利用我的知识、我的经验、我的头脑,谋杀了一个人,于是让我成为这桩命案的附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不打算对这种事袖手不管,所以一等验尸处的助理把“埃莉诺”的尸体装进尸袋、拉上拉链,我就走出那个房间下楼去,发现自己好久以来没那么生气了。
在接待柜台附近的一个小凹室,我找到了通往经理办公室的门。阿佛瑞兹离开时锁上了,或是其他年轻警探锁的,于是我后退,一脚用力踹向门柄下方的木门。
木头碎裂的声音引来了一个警探。“我是跟布瑞德利一道的。”我说,口气里带着十足的权威。他耸耸肩,我踢开门,走进那个混球的巢穴,里头散发着体臭和烟味混合的臭气。
在那片污秽中,有个高高的金属档案柜被旋转歪放着,露出地板上的一个隐藏空间,里头是个沉重的保险箱。那个帮警探开锁的小偷是专家,一定很清楚该去哪里找,也已经破解了密码锁,打开了保险箱的门。
里头除了现金和文件之外,是一堆计算机打印的旅馆账目、两把廉价手枪,还有一大堆不同颜色的小袋。我抓起几袋拿到灯光下,绿色的装了可卡因;黑色的装了快克可卡因;冰毒则是装在冰蓝色袋子里,很合适。其他颜色表示其他产品——就像任何管理良好的仓库一样。那个混球真是埋没了他的天分——他该去当沃尔玛超市的经理才对。
看着那些藏匿的存货,要说不心动是撒谎,尤其是黄色小袋子中的强力止痛药羟考酮。我伸手想翻一下看有多少——你知道,只是出于好奇。但奇怪的是,我的手在碰触到它们之前停了下来,然后又缩回了手。谁说十二步骤的戒酒计划是浪费时间呢?
我从保险柜里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数据,放在房间里破旧的办公桌上。三十分钟后,布瑞德利找到我时,我还坐在那里翻看着。
“你在做什么?”他问,靠在门框上,那张脸累得像一张凌乱的床。
“帮忙啊。”
他惊讶得精神一振。“我还以为你退休了呢。”
“我是退休了没错,但就算我老派吧。有人利用我写的一本书,谋杀了一个年轻女人,这点激怒了我。”
他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跟我说过,他猜想那条腿大概这辈子都会是他的困扰,现在累了更是如此。
“你应该回家休息一下,”我说,“你们的人结束工作了没?”
“半个小时前就结束了;现在正在收拾打包。找到什么了吗?”他问,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那些文件。
“是啊。”我把一沓纸推向他。“这是89号房的档案。你的警探们大略看过了,他们说得没有错——她是一年多前搬进来的,预付了房钱。但是细节一团混乱,根本没有任何特定日期。我猜想他们是故意乱记的……”
“以防万一有人来查税?”布瑞德利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