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司的两个儿子中,比较高的那个坐在丰田车内的前乘客座,他从电话架上拿起电话,迫切地说了一个字:“爸!”没有回应。
他父亲蜷缩着啜泣,盲目地瘫在那辆越野休旅车的中央控制台上。但他还有意识:他听得到他儿子愈来愈急迫地喊着他。就像个临终皈依的教徒,特拉司唯一要做的,就是振作起来说出那几个拯救他的字:“办公室。停车场。”
撒拉森很困惑,不晓得没有听筒的电话为何还能接通,只听到一个不认识的声音喊着爸,看到特拉司用一边肩膀撑起身子,开口要回应。撒拉森再度灵机一动,临时做出决定——他没理会特拉司和自己的困惑,只是伸手转动启动器上的钥匙,然后拔出来,关掉引擎,让整个电力系统随之停摆,电话也断线了。
特拉司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努力克服鼻子被打烂的疼痛。他只知道他没有机会说出救救自己的那几个字,同时开始要爬起身。
在那辆飞驰的丰田车上,两个男人听到通话断讯了,高的那个立刻重拨给他父亲的汽车电话。他们还是不知道他会在哪里,于是继续朝那个机构冲去。
特拉司一边手肘撑起身子时,听到乘客座旁的车门被猛然打开。他感觉到撒拉森强壮的两手抓住他的翻领,把他拖过中央控制台,放在乘客座上成坐姿。他想抗拒,但没有用。
撒拉森拉出乘客座的安全带,绕住特拉司沾了血的脖子和手臂,把他紧紧绑在座位上。他把安全带扣好,确认了特拉司完全没法动,然后爬下车。他跑过停车场,拿起装了两颗眼球的塑料盒,又跑回车上。
他一启动引擎,电话铃声就又开始响了。撒拉森想关掉,但他对这套系统一无所知,就决定不去碰。他迅速倒车,确定车轮把破掉车窗的玻璃都辗碎。他很想去把那些玻璃捡起来,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先是那个没头没脑的声音,现在又是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让他知道追兵已经在路上。尽管他不知道距离有多近,但刚刚搜索那栋大楼的延迟,加上他紧绷的神经,都强烈提醒着他,要他赶紧修改计划。
他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摇晃着车尾来到高速公路的支路上。他原先的计划是开上高速公路,到机场旁的一座长期停车场,在那里处决特拉司,然后把车子扔在那里的几千辆车子中。但现在他决定改用撤退计划,尽快摆脱这辆车。
光就因为这个原因,对我们其他人来说,一切都完蛋了。他继续沿着支路开,迅速驶出园区的后方。特拉司的两个儿子膝上放着手枪,从高速公路下来,开进停车场的前出口,才晚了不到十秒钟,就错过了那辆黑色凯迪拉克的身影。
十秒钟,实在不多,但已经足够。这表示,无数人的性命都因为一个小事件而转变,而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愿当初计划要在会议室内炸死希特勒的那个炸弹,不是摆在一张橡木桌底下。但愿俄国沙皇当年没有处死列宁的哥哥。但愿——可是我从过去不幸的经验学会,你不能期待上天显灵,而且运气好坏往往是各半。
丰田汽车迟到了短短几秒钟,车上的那两名男子因此没能看到他们父亲的车,于是也就没追出去,他们没抓到撒拉森,也始终没有人发现那六个小玻璃瓶不见了。
21
特拉司的两个儿子还在搜寻停车场时,撒拉森就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条路。他转进去,关掉凯迪拉克的车头大灯,立刻就被那条布满坑洞的漫长柏油路吞没了。
这条马路的一侧是一个市立垃圾场,撒拉森一路开得很慢,以确保不会惊起成群的海鸥,或是吓跑那些长期徘徊在这里的野狗。马路的另外一边是灌木丛生的荒地,上头仅有的地标就是一些废弃的车子,还有一条充满了芦苇和河水恶臭的运河。
撒拉森减速来到一面铁丝网围篱前,车头穿过一道开着的栅门,然后在一条死巷里停下来,这里是某个乐观的房地产开发商一度称之为工业园区的所在。面对着马路的,是几栋破烂屋子围起来的汽车修理场——大概是专门收了赃车予以分解的黑店;还有一家屋顶很低的仓库卖二手洗衣机,以及五间改装后的车库,现在是用来加工羊肉的工厂。对于食物,有时候你最好不要晓得是怎么来的。
由于疼痛、紧得像绞杀绳般绕着他脖子的安全带、没消毒的手术刀所造成的发烧和感染,此时特拉司已经陷入了扭曲和迷幻的意识不清状态。撒拉森打开车门,解开安全带,把他拉到那片腐烂的寂静空地上。吸入肺中的温暖空气让特拉司恢复了一点现实感,他设法站直身子,摇摇晃晃。
“你那个绞杀绳弄得很好,非常专业。”他受损的喉咙说,然后垮在破烂的柏油路上,开始低声断断续续地说着破碎的字句,有关上天和看到天堂的亮光。
撒拉森知道原因:就像有些人手臂被截肢后,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失去眼睛的人也常会看到壮观的光芒。撒拉森让特拉司留在自己的北极光幻觉中,自己去车后头拿了他需要的东西,然后拖着特拉司的衣领,来到一个装满肉类残渣的大型垃圾箱旁边。
在芦苇和矮小的灌木丛间,他看到一些原始的形影在移动——比一团团阴影大不了多少——知道那些野狗朝这边移动了。比较健壮的野狗最喜欢那些肉类垃圾,而现在他们闻到了汗与血的气味,知道有动物受伤了,而且是大型动物。
撒拉森把特拉司撑靠在垃圾箱上,从冰块盒里拿出那两颗眼珠,塞回特拉司的眼眶里,然后迅速拿一块破布缠绕着特拉司的头部。那块看似肮脏的蒙眼布,真正的功能是把眼睛固定好位置。
特拉司灼痛的伤口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凉,万花筒般的缤纷光点退去,在疯狂中,他以为有人正在照料他的伤口。他当然想杀掉加害者,但眼前,就像大部分遭受折磨的人一样,即使是一点点恩惠,他都感激不尽。“谢谢你帮我包扎伤口。”他低声说。
想到那块簇新的白布,他的精神振作起来,注意力转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恶臭上,混合了血、呕吐物、粪便的气味。从以往当过秘密警察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被拖回牢房里了。很快地就会有人来脱掉他的衣服,拿着水管冲他。狱警不会去碰这类身上有屎的囚犯,所以应该是派两个女囚来。
通常狱警会逼女囚光着身子来做这种事,然后,等到她们离得够近,特拉司就得记住设法摸一下——警卫们看了总是大笑。他听到一声金属的脆响,因而暂停下来。那声音好熟悉,像是……像是……然后他想到了,在发烧中笑了起来——那像是手枪扳起击锤的声音。这太荒谬了——不会有人在牢房开枪杀人的,那会搞得一片脏乱。何况,如果他们要处决你,干吗还照料你的伤口呢?不,一定是别的声音。
“谁在那里?是谁?”他以自认坚强但友善的口气喊道。
唯一在场的人——拿着一把阿富汗时代的手枪,是他从冰桶底部的秘密夹层里拿出来的——听到他哑着嗓子发问,声音很含混又几乎听不到,根本不理他。撒拉森站在六英尺外,他判断刚好够远,不会被骨头和鲜血溅到,然后瞄准了特拉司蒙眼布的左眼。
特拉司很确定牢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保持完全不动,竭力想听清楚。撒拉森知道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他扣下扳机。
啪!特拉司感觉到痛……然后再也没有感觉了。一道鲜血和骨头碎片和脑浆从他后脑穿出,同时撒拉森感觉到身后一阵匆忙奔跑的动静,赶紧转身看。是那些野狗被吓得寻找掩护。
撒拉森又转回身来,瞄准了再度开枪,这回击中了蒙眼布的右边,很幸运地,摧毁了那对眼球曾被开刀切除的任何痕迹。他希望调查人员以为特拉司下班后忘了东西,又回到办公室,第二度离开后,才被抢劫并绑架。这么一来的话,他们根本不会想到那栋大楼里有任何东西失窃。
当然了,他们知道得愈少愈好,就因为这个目的,他很高兴听到野狗又回来了,在黑暗中大步奔跑,急着要拿剩下的证物饱餐一顿。等到那些狗开始大吃,撒拉森已经把凯迪拉克停在汽车修理厂后方最黑暗的角落,他确定任何不经意看到的人都会以为那只是一辆等着分解的车子而已。他手套没脱掉,从休旅车的后方拿出所有可能会引起刑事鉴识专家兴趣的东西。
他拿着冰桶和其他的东西,走进荒地。他走得很快,一手拿着扳起击锤的手枪——以防万一某些狗攻击他。
到了市立垃圾场,他把冰桶砸成碎片,又把他营地里收走的其他东西分散扔在一堆堆的垃圾里。他知道天亮两个小时后,这些东西就会被拾荒者捡走,拿去非法的难民营里再利用。
除了注射针筒、一张卡纸票券、一些零钱,他手上只剩一把手枪、他父亲的《古兰经》,还有那了六个小玻璃瓶。在他眼中,这些小瓶子让他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22
撒拉森走了好几个小时,只靠着微弱的星光指路。离开垃圾场后,他穿过灌木丛,沿着运河往下走,直到终于看到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桥。
他过了桥,又沿着芦苇丛生的运河走了好几里,这才看到他需要的:一辆破旧的四轮驱动汽车生锈的底盘,半淹没在发臭的浑浊河水中。
他把注射针、特拉司的皮夹和其他财物放进那个塑料冰盒里,上头再压着一堆小石头,扔进了运河中。
然后他满怀遗憾地举高手枪,手臂往后拉——除了他父亲的《古兰经》之外,这把枪是跟随他最久的东西,但这枪是谋杀特拉司的凶器,他实在不能留着。他把枪丢得很远,落在那个生锈底盘旁边的水中。如果警方沿着运河找,用金属探测器在水里探索,在这里发现了金属反应,也只会以为那是汽车的一部分。
接着他加快脚步,朝着远方大马士革的灯光走去。
四个小时后,他脚痛又全身脏兮兮地来到巴士站的行李寄存柜台,把那张卡纸票根递出去,取回他的行李箱和医药包。他打开行李箱的密码锁,拿出薄薄一卷钞票,付了行李寄存费,又给那个服务员一镑,借用了一下小浴室。
还要等两个小时,第一班前往黎巴嫩边境的巴士才会发车,从那里才能换车去贝鲁特。他就利用这两小时修剪胡子、洗澡,刷洗得差点都要破皮了。他从行李箱里拿出西装、衬衫、领带穿戴好,然后把两瓶偷来的小玻璃瓶(外头的药品标签已经撕掉)放进医药包里,就跟其他的瓶子和药品放在一起。等到他走出浴室,拿着护照和行李,看起来完全就像他所宣称的身份:一个虔诚的黎巴嫩医生,刚去难民营服务过,现在正要回家。
他把扮演巴勒斯坦人时穿过的脏衣服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又买了皮塔口袋饼、水果、茶吃喝了。后来走向那辆破旧的巴士时,就把脏衣服放进一个大型的慈善捐衣箱。除此之外,他中间只停下来把那顿餐点吃剩的垃圾丢进一个垃圾箱,虽然旁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异状,但那些垃圾其实很重要。
刚过4点时,他在巴士上一个后方的座位坐下,将近一个小时后,特拉司的两个儿子一再扩大搜索圈、耽误许久之后,被野狗打架的声音所吸引,找到了他们父亲的尸体。
尽管是在这个不敬的时间,而且这一天又是伊斯兰最重要的假日之一,但这两个儿子身为秘密警察,很清楚该打电话给谁。这个消息通知了政府的最高层,很快地,全国的秘密通信网络中,就充满了电话交谈和手机短信的电波。
“梯队系统”情报网全都予以收集起来。
“梯队系统”从不疲倦、从不睡觉。它在广大空荡的空间中巡逻,不需要空气或食物或舒适的环境,像一个沉默的窃贼,在全世界的光纤网络节点恣意来去,指挥着全球各地军事基地的无数雷达罩(状似巨大的高尔夫球)。这个系统由五个英语系国家在冷战期间建立,以巨大的卫星和计算机网络,全面窃听着地球上的所有电子通信,机密得连这些国家都从不承认其存在。
这个系统每十亿分之一秒所收集到的几千兆信息,会下载到美国马里兰州密德堡国家安全局总部的一组超级计算机上,以高度机密的软件利用关键词、词组,甚至是演说模式,予以辨识,从中找出任何值得进一步分析的片段。
那一夜,大马士革有很多片段。“梯队系统”听着特拉司的一个儿子悲痛地打电话给他姐姐,说起接下来会针对可能下手的政治异议人士和敌国,展开最严厉的打击手段。“安拉保佑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吧。”他说。
美国情报单位的分析师评估了这些拦截到的讯息,也做出了类似的结论——特拉司素以残酷闻名,一定有很多人乐意拿他去喂狗。一个阿拉伯穷国的报复杀人事件,对美国的国家安全实在没有什么影响,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被丢开了。
这是个严重的错误。叙利亚的国家单位也犯了同样的错:在这个假日的凌晨时分,他们并没有立刻关闭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