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除了高高的墙、带刺的铁丝网,还有监控摄影机,他就只看过这个机构的正面,之前他没有多想,就以建筑物的正面判断整栋建筑的大小。但结果,这是个严重的错误——或许很致命。现在进到中庭,他才发现这个地方好大。
在这么大的地方,要花多久才能找到自己要找的?只有上天才晓得;同时在外头,大概很快地,就会有人开始寻找特拉司了。等到他的朋友或家人打电话去他办公室或手机都联络不到他,一定会有人开车到停车场来找他。
还剩多少时间?撒拉森无法判断,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短,但这份任务却很巨大。就像一句土耳其谚语所说的,那就像是用一根针去挖水井。
如果有人就要来找特拉司,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于是他朝五条宽阔通道的第一条跑去,碰到第一个交叉口就右转。他跑到一半停下来:一道防弹玻璃墙和一个没有人的安保柜台挡住他的去路。
他刚来到的那个周末,曾跟两个警卫一起喝茶,他们提到过这栋大楼深处有个特别的安保设施,根据他们的描述,设施中包括了一个X光反向散射扫描机。你通过时无法夹带任何东西,因为在这个扫描机面前,你几乎就跟裸体一样,同时X光会检查你身体的许多尺寸——比方你右股骨的长度,你鼻子到耳垂的距离。这可不比视网膜扫描仪,你非得是本人,才有办法通过的。
全世界不会有什么高等医疗机构会安装防弹玻璃和X光反向散射扫描机,撒拉森知道,这个机构里真正研究的,一定是最可怕的东西。他从没想到自己能进入这类堡垒的核心,但他不在乎。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也不必进去。
他转身,很快回到之前的交叉路口——一个外国人在一片陌生异地,拼命想找一件很稀有、却是完全无害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盒小瓶子,以前用来保护在此工作的人。
他奔向下一组迷宫般的通道和办公室,穿过一片片阴影,经过一个个看似隐藏着种种威胁的模糊形影。此时走廊上和壁脚板的灯忽然全都亮了起来。他停下来,站在那里转着身子。
有人进入这栋大楼,把这些灯打开了!他竭力倾听着,想猜出对方的位置所在。他听到远处有电话铃响,还有一个轻轻的水滴声,一片室外的遮光板在风中拍击,节奏几乎跟他猛跳的心脏一样。他等着听到脚步声、衣服的窸窣声,或是拔出手枪的铿锵声。但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才明白,恐惧退去——那些灯是被定时器启动的,外头一定是天黑了。
18
在这个机构的空旷停车场上,一盏盏钠光路灯发出嘶嘶声而亮起。特拉司看不见那些灯的黄色光芒,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但他听到钠嘶嘶声,心里好兴奋:夜晚来临,意味着那个巴勒斯坦人的时间快用光了。
一股剧痛在他额头刺得更深,他还是感觉得到血从他的眼窝里流淌出来,但镇静剂的药效已经逐渐退去,而尽管疼痛程度暴增,但特拉司的精力也暴增。
他很壮,体格很好,但如果他的精神崩溃了,身体好又有什么用?一路支撑着他的秘密,就是他离开大楼时就已经晚了。现在夜幕降临,他知道家人都会非常惊慌了。
他的太太和四个成年子女,这会儿都在长女家里不耐地等待,准备要开一场泳池派对,他们试着打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电话号码。那两个壮硕的儿子——都追随父亲的后尘,成为秘密警察——甚至会有一个溜到屋里,偷偷打电话给父亲的情妇,准备要痛骂她害他忘记了家庭义务。
他很确定,两个儿子找不到他,又看到天黑了,一定会开车沿着他下班的路找回去,担心他可能是出了车祸。他们身为秘密警察,身上通常会带着武器,而现在特拉司唯一要做的,就是活着,并协助他们尽快找到自己。尽管受了伤,尽管疼痛又很想吐,他还是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脸左转右转,把固定头部的胶带弄松,逐渐把头发、皮肤、胡子都拉出来。他痛得要命,但只要头部可以松开,他就可以用牙齿撕开胸部的胶带,让两手恢复自由。
稍早时,他感觉到那个狂热分子从他口袋里拿走手机,然后看到他把汽车电话从电话架上抓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两个电话都摔碎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但是那个白痴还让汽车引擎开着,以防万一需要赶紧离开,但他对这种豪华汽车完全不了解,不晓得这就会启动免持听筒功能。如果特拉司可以挣脱两手,往前摸到驾驶座,即使看不见,他也可以找到方向盘上的那个按键,启动汽车电话。而且当然不需要听筒,就能通话了。
他上一次打汽车电话,是这天早上打给长子的手机,按了方向盘上的按键后,就会自动重拨上次的号码。特拉司唯一要做的,就是大声跟他脑袋上方的麦克风说话。“办公室。停车场。”他低声说,练习着。
他儿子会认得他的声音,等到两个儿子赶来,那个巴勒斯坦人就只能求上天保佑他了。当年他首次进入那个女人时,她求饶的哭喊——然后过了许多个小时后,她就恳求让她死了痛快——比起他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同事折磨这个混蛋所发出的叫声,将会像一首温柔的诗。当他的头部和下巴终于挣脱那些胶带时,他脑海里还不断重复说着那两个字眼,而且更大声、更有力。他痛苦地喘了口气,但他没有泪腺了,所以哭不出来。
他坐在那边一会儿,从极度痛苦中恢复过来,如果这一刻有人设法看到这辆凯迪拉克昏暗车窗内的情景,将会看到一名眼眶空空的男子,头上的头发被成簇拔掉,脸上有一道道皮肤被剥去的痕迹。
要是继续看,他们会看到他身体前倾,疯狂而坚决地用牙齿撕开胸部的胶带,而且他们会看到,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自由了。
19
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古代大帆船上,有个小小的潜水救生员不懈地搜救着,同时五条美丽的小丑鱼从他头盔冒出来的气泡间游过去。
这个占据一整面墙的水族箱所发出的诡异光芒,照亮了机构里豪华的主管办公区接待室,把撒拉森微微发光的影子照在对面墙上。走过这个静寂的空间时——近乎绝望,不确定接下来该找哪条通道或凹室——他看到那些色彩鲜艳的鱼,脚下踌躇起来。
他已经有二十年没看过这种鱼了,但他清楚知道那是什么。“Amphiprionocellaris。”他说,很惊讶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这种公主小丑鱼的拉丁文学名。在所有的热带鱼中,公主小丑鱼是他父亲最喜爱的,他周末加班时,常常带着年幼的儿子到他临海的办公室,让他待在几个巨大的研究用水槽前。其中最大的一个里头充满了海葵,海洋世界里美丽但危险的花朵。
“看看小丑鱼,”他父亲会说,“全世界只有这种鱼,不会被海葵有毒的触手杀死。为什么?这就是我们想查清楚的。”
现在,多年过去了,独自来到一个秘密武器的研究机构里,撒拉森当然意识到其中的讽刺性。就像他父亲,他也一心想要寻找某种东西,以防卫一种致命的病原体。
他很想再多花时间看看这些鱼,设法回想纯真的滋味,但没有时间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到眼前有一条之前从没看到的黑暗廊道,尽头是一扇门。不知怎的,甚至在看到墙上的红新月标志之前,他就知道那是自己在寻找的房间。
红新月就是他们的红十字,表示那是这栋大楼的急救和医学诊所。他曾听一个在这里服务过的前任员工——跟他一起在黎巴嫩那家医院共事过的一位护士——说起这里,但指引他过来的,却是他父亲的小丑鱼,于是他把这个视为上天给他的暗示。
这个急救处的门没有锁,他很快进去,经过了治疗区,直到他找到位于后方的供应室。这个医学诊所的目的是处理机构内员工的疾病,并为新员工进行体检——因此这里有心电图仪器、跑步机、电击器、人工呼吸器,以及其他媲美任何大医院的充足设备。
在这些设备的中央,是一个药剂部,撒拉森走进去,带着在医院工作多年的那种自在和熟悉。柜台后面的墙边是一箱箱药品和一架架外科医疗用品。另一面则是放着整排上锁的橱子,橱门还装了钢栅栏,撒拉森知道里面是放了A级药品:麻醉剂、致幻剂、安非他命,以及各式各样用于麻醉的鸦片制剂。
他没理会这一切——在后方还有个更小的房间,他看到里头有一排冰橱——就是这些冰橱,把他带来这个乏味的国家,而且迫使他像只狗似的住在一个停车场里。
他心头涌上一阵希望和焦虑,沿着那些玻璃正面的冰橱往前。他专家的眼睛看着那一包包血液制品、一瓶瓶必须冷藏的药物,以及跟各地医院一样的,还有员工的食物和饮料。但没看到他需要的东西。每往前多走一步,他的绝望就更深一分——也许他以前所听到过的所有片段流言,他曾做过的种种假设,加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大虚妄。也许他就像个傻瓜,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然后他看到最后一个冰橱内部,低头默念了一段祈祷文。在一个架子上,放着八个纸盒,里头有一排排的小玻璃瓶。瓶子标签上印着复杂的医学说明,让撒拉森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打开那个没上锁的冰橱,从一个半空的纸盒里拿出六个玻璃小瓶。里面所装的透明液体,是两百年前一个英格兰小村里一场实验的直接结果。撒拉森把那些小瓶用一块布包起来,放进口袋里,此时他忽然想到,他跟小丑鱼很快就会有许多共同点了。他也将可以在一个美丽但敌意的环境中活动,完全不受那种致命的毒素所伤害。这对他的意义重大非凡:在我拼命试图追查他的那几个月,甚至整个旅程逐步演变成一场可怕的赛跑,我只找到过两张纸指出他的身份。其中一张就写着“小丑鱼”。
那些小玻璃瓶安全放进口袋后,撒拉森找到了一本柜台上的药品登记本,小心翼翼更改了过去三年的几笔记录,以确保不会有人发现那些药瓶短少了。他把登记本放回原处,出门来到走廊上,关上门,还好他戴了塑料手套,所以不会留下任何进入这个诊所的鉴识迹证。他跑过水族箱,进入一条条漫长、寂静的走道,走向前门。
他估计,再两分钟他就可以脱身了。只不过,那辆越野休旅车上的囚犯正要抢在他前头冲过终点线。
20
啪!随着特拉司的牙齿撕破最后一块,黏着他胸部的胶带断了。一颗断掉的门牙流着血,但他几乎没注意到。他拉出两只手臂,坐直起身子。
随着两只手的血液恢复循环,他痛得猛吸一口气,然后往前扑,开始对付黏住双脚和脚踝的胶带。每回失去平衡,他就往后倒回去,但又直起身往前,继续拆胶带,他已经想象着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按下电话按键,然后两个儿子打开他们的警笛,几分钟后,车子就尖啸着开进停车场来。
他嘴唇间开始尝到的不是救援,而是复仇。他第一条腿挣脱了,然后用他穿着靴子的脚对最后一截胶带又踢又踹。他在自己永恒的黑暗中摸索,膝盖跪着爬行。他自由了。
两百码外,这个机构的玻璃前门滑开,撒拉森拿着装眼球的塑料冰块盒跑出来,进入通往停车场的那条小径。再过二十秒,他就会来到这辆凯迪拉克旁。引擎没关,他可以直接上车开走,等到机构里的电子锁和计算机重新封锁起整栋大楼时,他就开出停车场了。
此时他已经看得到那些钠光路灯的异样光芒。他左转穿过花圃,省了几秒钟,冲到柏油路面上,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越野休旅车就在前方。车子在悬挂系统上方摇晃,显示里头的人在移动……
狂乱的特拉司正迅速爬过放平的座位,扑向方向盘,使得车子的悬挂系统不断晃动。他一边肩膀撞上了驾驶座的椅背而失去平衡,赶紧稳住,设法摔倒在两张前座之间的位置。他伸出一手撑住,运气不错,抓到了方向盘。
撒拉森扔下那个装着眼球的塑料盒,奋力奔向车子。他不晓得特拉司想干吗——踩下油门撞毁车子?敲烂排挡杆让它不能用?把他锁在外头?——但他猜想,所有的危险都是来自驾驶座。
在那狂乱的几步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使得他和特拉司的人生因而转变。更重要的是,这也影响了他整个计划的结局。换了一个比较好的人——有老婆有小孩、卑微地梦想着一家人的未来;看过比较少杀戮、比较多爱的;换句话说,一个比较正派的人——会浪费时间打开车门。但撒拉森做了我或任何其他真正杀手会做的事情:他决定一拳捶向驾驶座车窗的深色玻璃。
举起拳头时,他有片刻的恐慌:如果这玻璃是防弹的呢?特拉司还在秘密警察单位时,车子上装的就是防弹玻璃,但这辆大而奢华的凯迪拉克是他的私人用车。总之,撒拉森没有时间再考虑了……
特拉司的身子已经爬进驾驶座,找到了那个按钮按下去。电话系统很快重拨号码,就要拨完了。还差三码、两码……
一辆白色的丰田兰德酷路泽——警笛尖啸,散热格栅后方闪着蓝红两色的闪灯,在这个假日前的夜晚,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挡路——在环绕着这个古老绿洲边缘的高速公路上飞驰,朝这个机构直奔而来。在车里,特拉司两个理平头的儿子看着前方的马路,寻找消防车、救护车、撞断的马路护栏,或是任何车祸的迹象。
丰田车仪表板上的电话响了,这对兄弟立刻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们的父亲,终于打电话来了!
撒拉森的拳头跟着一阵玻璃碎片出现,击中特拉司的鼻梁。这一拳很狠,足以打烂了特拉司的鼻中隔,鲜血喷溅出来,把他打趴在乘客座上,痛得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