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回到院子,客厅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映在了蜷缩的落叶上。我试图在记忆中搜罗一个成功的范本,但是在梳理了同沈弥发生过的所有的分歧过后,我绝望地发现,能让我赢的事情,大多和他观念里的“原则”毫不相干。
十一月的晚风吹得我全身发冷,后背却起了一层滑腻腻的汗,它们紧贴着我的皮肤滚下来,那种贯穿了脖颈到腰的奇痒让我觉得老天又在耍我。
我照着发痒的地方捶了几把,拳头捣向其中一处,痛感陡增了几倍。我坐在台阶上,把手机通讯录里所有能送外卖的餐厅电话逐个复制到了文本栏。除了店名和电话,我还备注了平日外送时常点的食物。长长的一条短信编辑结束,我直接在“收信人”一栏输入了沈弥的电话。当那串数字瞬间变成了“啊我亲爱的老师”,连同着我们先前发过的所有短信一起出现的时候,我的眼前起了一片高斯模糊。
我知道自己又输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输的迅速。按下“发送”,我向着铁门慢慢地走。我把脚步放的很慢,手机用力地攥在掌心。眼前的地面忽然暗了,树叶上的光也消失了。我知道是客厅的灯被关掉了。我懂得沈弥的意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短信他接到了,可这不妨碍他依旧不想见我。
我回了自己的住处,打电话让楼下的便利店送来一整箱啤酒,还有甜食,从巧克力到奶油蛋糕无一遗漏。于是那个周末,我就在甜得发腻和烂醉如泥中自如地穿梭。穿梭的下场是我的胃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而且是在周一的早晨。我硬撑着去了学校,没事人似的讲课,然后在同事们都不注意的时候背过身去,拿起医务室开来的一把药塞进嘴里,将脸上的冷汗归结为暖气太热。不知不觉间,我连面对生病的态度都已经这么像他。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被酒精和工作麻痹了两天的神经逐渐地恢复正常了。我又开始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揪心:他有没有按时吃饭、能不能叫到计程车、肯不肯拉下面子请同事校对文档……每一个疑问都带着利刃,在我的心上轻描淡写地拉上一下,就在这种持续的疼痛里,“有没有”被替换成了“没有”,“能不能”也被“不能”取代,“肯不肯”干脆直截了当地变成了“不肯”。
然后我就急不可待地把车开出了学校,在晚自习结束之后,在整个学校还没有变得人声鼎沸之前。教育局大楼已经被黑夜变成了剪影,一个橘黄色的窟窿出现在它的最下方。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它慢慢地叹到了窗外的寒风中。原来沈弥还在等我下班,或许他依旧不想理我,但这不妨碍他认同我们之间的默契。我对着那个窗口看了又看,才摸出手机拨了沈弥的号码。接线声响个不停,始终无人接应。办公室里的灯还在亮着,大楼里却依然没有人出来。
我几乎是撞开了沈弥的办公室。他的桌前坐着一个姑娘,她的低声尖叫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我……沈老师在不在。”我觉得自己刚才的惊慌蠢透了。“沈老师五点就下班了……尹渺渺?你是不是尹渺渺?”“罗亚菲?”我辨认了好一会儿,尽管和当年比起来,她其实变化不大。“我也是这几天刚调过来,没想到前脚遇上了沈老师,后脚又遇上了你。”
“我这回也是出差路过。”我看着保温杯,那是他调来那年我买的,还有椅背上的靠垫、放在脖子后面的枕头。“真没想到你也和沈弥这么多年没联系,”罗亚菲满意地微笑起来,“不行你就留个电话和名字,我让沈弥明天打给你,或者我把他的电话告诉你,你直接打给他。”她已经默认我和沈弥没有互存电话。
“不用了,”我朝着门退了一步,“我就是今天脑子一热才跑来的,我估计他早都把我忘了。”“不可能,想把你忘了还是有点难度的,不过沈弥也确实没提起过你。”罗亚菲再次满意地笑起来,那是一种愿望达成才会有的微笑,不过没有恶意,为数不多的幸灾乐祸都是少年时代的遗迹。我也笑了:“你快下班了是不是,我开车送你?”“不用,他今天刚出完的题,让我帮忙排版,我丈夫晚些时候来接我。”“好,”我说,“见到你真高兴,代我跟沈老师问好,有空一聚。”
门和门框夹角里面的那片明亮在我的视线里急剧缩小,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我被药物拼命压下去的胃疼和着没有理由的伤心全部涌了出来。沈弥真的把这些事情交给别人做了,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一个比我恰当的人——她也是他往届的学生,甚至因为在少不更事的年月里伤害过他,而让此刻的出手相助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况且她的帮忙里没有被强加的情感意义,所以不会让他感到愤怒与为难。
而我呢,从认识的那天起,我就在接连不断地给他惹麻烦:分科、高考、出国,每一次都让他大费周折。好不容易到了如今这步田地,长到了口口声声要顾念他的年龄,自以为是地做着顾念他的事情。可是到头来,为了我这所谓的“顾念”,他本该九点上班五点下班的作息在无限地向前向后延展,他不得不在所有人都没来或者所有人都离开时独自坐在寂静与黑暗里——内退接近一年半,他每天都和我一样在早晨六点醒来,晚上七点半回家。用无限的妥协,不动声色地成全着我所谓的顾念,成全着我所有的得意自满。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扶着车门开始吐。我的胃变成了一个电泵,连接着一个无底的深洞,在我以为它已经被彻底清空的时候,总会有一阵新的推力从我身体的最深处向上腾起,然后那些啤酒和蛋糕的混合物就会毫不费力地从我的嘴里流淌而出。我要做的就只是看着它们弄脏地面,然后配合着发出撕裂一样的声音。
如果沈弥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输——每一次,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状况,要做同样的决定,可为什么到头来总是我失魂落魄,他却若无其事?我是不希望让他成为前者的,但我就是想要问问,我只是想要问问而已——他就不怕我发狠不再理他么?如果我选了理科不再跟他联系怎么办?如果我去了清华从此开始恨他怎么办?如果我去了美国彻底把他忘了怎么办?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么?是他觉得我永远舍不得让他认输,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输赢?我的耳畔发出蜂鸣样的声响。我知道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一只手停在了我的身上,当它抬起又落下的时候,我的后背随之一震。我随着拍打的节奏大声地咳嗽,并且吐尽了胃里的最后一点点污秽。“又关机又停机,就算失踪也不来这么玩儿的。”
我睁开眼,我的面前是一个倒悬的世界,两只咖啡色的马丁靴占据了主要的视线。视线的边缘布满了一缕缕的黑色,我散下来的头发,“我没失踪,我就是不想见人,反正也没人愿意见我。”那声音沉默下去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它的主人是谁,“不是走了么?怎么还没走?”“就这么想让我走?咱俩的事彻底翻篇你就满意了?”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直起身子,视线开始急剧下坠。坠到一个点的时候,我的身体被狠狠地拖住了。肖磊的鼻息喷向我的脸:“不说了,你踏踏实实睡吧。”
我是在第二天傍晚醒来的,夕阳把我的房间填得很满。床尾悬着十几个易拉罐,从天花板一直垂向被面。末尾的易拉罐上贴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尹老师海量”。肖磊在旁边的地板上睡着,我俯身抱了抱他,下楼买菜,做了满满一地板的午饭——我的房子没有置办过桌椅板凳,盘子和碗都只能放在卧室的地板上。水汽混合着米香在黄昏的空气里弥漫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只在跟沈弥争执时才会想起回来的地方有了家的模样。若我此刻真的了无牵挂,这个念头是会让人心中一暖的。
“又挨训了?”接过我递来的汤时,肖磊笑着问。我想他看出的一定不只是“挨训”那么简单,可他愿意在表达中简化我的困境。我可以选择将事实告之,也可以选择避重就轻。他总是很懂得给别人留余地,这句话我早就说过。
“我和老师吵架了,就在咱俩吃完饭以后,”我决定选择前者,同时选择了“吵架”这个词,因为我觉得用它来描述我们那天的状态是最准确的,“我俩那天吵得很凶,我就跑回来了。”肖磊放下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摇头,“因为沈老师舍不得我。”“你去死!烦人!”我隔着满地的盘子朝肖磊一挥手,他麻利地握住我的手腕,笑得一脸没心没肺。
“我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讨厌……”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真的第一次这么讨厌我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伤人……”“哪有那么严重,”肖磊从后面抱住我,“我知道你那些狠话没走心,我一听就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所以我只能用最坏的办法。”“那现在呢,现在知道怎么告诉我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朝他有气无力的一笑,“我就是大惊小怪。你那天说的对,这些都是小把戏,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沈老师是为了你好。”肖磊用拇指抵着我的眼泪向两边抹。我说:“我知道。”肖磊又说:“你得让他放心。”
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清楚接下去有什么让我不得不面对。可我已经不想躲闪了。那是沈弥希望我拥有的结局,也是肖磊想要的结局,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茫,当它注定不能势均力敌的时候,我宁可愿赌服输。
“带完这届就跟我回北京?”肖磊像第一次发问一样轻松。“好。”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答得这么轻而易举,就像我从没想过,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脸颊上的两片笑肌竟会那么自然地向外扯着。“那咱俩过会儿就去接沈老师下班,你把你的决定跟他说。”肖磊凑过来吻我,他抓住我的肩膀往自己的胸口按,像是要将我嵌入自己的身体。“我明天就回北京,签完合同咱俩立马领证。知道吗渺渺,我发疯一样地想要娶你。”
但是我们没有接到沈弥。车子开到半路,肖磊接了一通电话。说了没几句,他就调转了车头。在余下的时间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什么大事儿”,可我知道这不是实话,否则他根本就不会三番五次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