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急救室”三个字,这种扑面而来的粗暴让我的膝盖忽然撑不住身体的力量。肖磊眼疾手快地搂住我,他的手臂就像一把铁钳,将我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臂弯。
医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接过病危通知书,刚看到“酮症酸中毒”就抵着肖磊的肩膀哭了。肖磊拿过通知书:“大夫,这必须得家属签吗?”“最好是家属,家属实在到不了,其他能负责的人也可以。”
“渺渺,”肖磊抚着我的后背,“这名字是不是该你签一下。”我像是天冷打战一样地摇着头。“病人目前的情况很危急,全身脏器都有衰竭的迹象。如果拒绝签字,会为抢救工作的进展增添难度。我们会竭尽全力,也希望家属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
大概是见多了生离死别,见多了哭天抢地,医生的口吻始终很平静。“我不签字,”我使劲捏着肖磊的袖子,“肖磊我不敢签字,要是真的像上面写的那样了怎么办,那样老师还怎么活……”肖磊抱紧我:“病危通知书都是最差情况,其实根本到不了那样。不行就我签,但我觉得你来更合适。”于是我接过通知书。医生问:“你是病人的直系亲属?”我咽了一口唾沫:“对,我是他女儿。”
“下午我们开出题讨论会的时候,沈老师的状态就有点不对,”签完字以后,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走过来,“说不好有什么不对,反正就是昏昏沉沉的。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最近睡眠不好。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走路直打晃。我想扶他,他也不用,走了没多远就晕倒了。”我想告诉他我不想听见任何的细节,在沈弥出来以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可我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女儿”的急切应该是脚踏实地的。于是我只能任由自己听,克制不住地丰富着枝蔓,让它们在我的心里一遍遍狂轰滥炸。
“真是麻烦您了,”肖磊搂着我朝男人点头,“都不知道怎么谢您,真是太麻烦您了。”原本听上去很滑稽的北京话被他说的圆润又客气。“不要紧的,”男人憨厚地笑了,这笑与悲喜无关,作为礼节,它是可以单独存在的,“我们当时真吓坏了,找出他爱人的号码打过去,手机停机。据说他爱人过世很多年了。他微信里就一个人。我发了条语音,半天没回应。实在没办法才从通话记录里头找了你的号码,没想到你们是一家子。”
男人走后,走廊彻底安静了下来。安静无声,无声无息,与楼下大厅的喧哗吵闹如同两个世界,只有行将就木的夕阳越过布满污渍的玻璃窗。“抢救室”三个字映在窗上,一抬眼就能看到。我伸手遮住眼睛,我害怕这三个字,哪怕只是虚幻的影像。五年前的秋天,同样是抢救室外,我和沈弥相互陪伴着等来了苏茹和我妈妈的死讯。那年过去以后,这三个字就成为了一个中转站,由生转换到死,所有的抢救不过是象征性的礼节,只是为了告诉门外等待的人,我们尽力了,但还是抵抗不过天意。
我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肖磊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他以为我冷,但其实我只是害怕。抢救室的门又开了,我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护士拿着假肢和拐杖走出来:“这些先收一下,病人摔倒的时候把腿磨破了。我说你们当家属的也真有意思,能长点儿心不能,病人身体不舒服你们都看不出来?”
她的指责里没有火气,只是无关痛痒地说上几句,好脾气的家属会以为她认真负责,脾气不好也没力气朝她发火。我不是前者,但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当后者了。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没有我的犯浑和不懂事,此时此刻他就不会任凭那些医生处置。如果苏茹还在,我是说如果,如果,如果我的师母还活着,一定不会看着他受苦而无动于衷。她或许根本就不会跟他吵架,更不会一走了之。
我把假肢和拐杖放在长椅边上,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干净利落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声音远没有电视剧里的那么清脆,只是一声普普通通的闷响,就像打在羽绒服上。
“干什么你渺渺!”肖磊的低吼划破了寂静的黄昏,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痛。我仰起头朝他一笑:“肖磊你说,要是换我被车撞死,让师母回来陪着老师该多好。”“你能不能别胡说!”肖磊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抓着我重重地一晃,我的头发随之一甩然后七零八落地粘在脸上。
“算什么东西啊我!我就是犯浑!我连那条微信都没来得及看!”“你怎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的手腕被肖磊捏得嘎巴作响,“前几天喝了二十罐啤酒,胃疼得差点死过去,今天又这样。沈老师知道你在家这么折腾得多难受!”“不可能!老师早就不想管我了,你不知道我那天跟他说了多少混蛋话,说完之后我甩门就走了……他肯定再不想帮我收拾烂摊子了,他肯定这辈子都不想见——”
“别胡说。”“我心里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你明白什么!其实咱俩吵完我就后悔了,回了宾馆我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停机又关机。我刚打算去沈老师家,他就给我来了电话——”
我抬起头,肖磊还在说着,“我什么都没告诉沈老师,他在电话里也挺平静的,就说让我跟你好好谈谈。我说我找不到你,他让我去教育局门口等,说你周一晚上应该会来接他。”我没有信他的话,因为这件事太像是出国前那通电话的改头换面。肖磊拿出手机,调了通话记录出来,里面果然有沈弥的名字,“要不是这样,沈老师生病,电话怎么着也打不到我这儿来,你仔细想,是不是这样?”
夕阳已经消失了,天色正在渐渐地暗下来。我靠在肖磊怀里,我的手被他合在一起攥在掌心,已经微微有些冒汗。急救室的门彻底打开了,这次是一个很大的角度。几位护士推着一张急救床走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架子上的正在往下缓慢滴液的吊瓶,那无疑代表了心跳的迹象。我跟随急救床向前快步走,直到被医生拦在了重症监护室门口。
“沈老师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没法确定这次中毒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所以接下去的几个小时会难熬一些。不过请家属放心,我们会随时观察,争取把伤害降低到最小。”例行公事的嘱咐里居然有种微妙的熟络感。我说:“谢谢。”这是我来到医院以后第一次平心静气的说话。
“不用谢,沈老师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医生和气地笑,“零三年他车祸住院,抢救的部分工作就是由我来进行的。十年间遇上三次,就医患关系来说,也算得上老熟人吧。”“那不是骨外科的事吗?”肖磊问。“骨外科负责截肢,我负责胰腺切除。当年沈老师送进来的时候,胰腺断裂得严重。我们用了最保守的办法,切除了他胰腺的尾部,毕竟他才二十八岁,实在太年轻了。出院前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劳累。”医生摇摇头,“上次见他还是零五年夏天,他确诊了一型糖尿病,我劝他别回去教课,否则迟早累出并发症。那次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今天一见,和当年的小伙子简直不是一个人了……”
他的言语间带着一览无余的惋惜,这么用情的提起一个病人的医生着实不多了。起初我沉浸在往昔中,通过他的描述复原着当年,并被这种复原再次刺伤。直到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其实也是畸形的——见过的人惋惜当下,听过没见过的也惋惜当下。所有人都有资格流着泪对沈弥的当下发表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的发表或许出自最大的善意,可对沈弥而言都是一种不公平。因为他还活在当下,他也只能在当下里活着。
沈弥就躺在一堆工作的仪器中间,各种亮起来的数字代表着他此刻的体征。我不知道那些后遗症究竟会不会出现又究竟是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去考虑了。我只想坦然地接受他的当下,只有我接受,他才可能会接受。“小姑娘,病危通知书上是你签的字吧?”我点点头,医生就像受到鼓舞似的高兴起来:“我一看病危通知书上写了‘父女’,就知道八成是他当年救的孩子签的。这么多年了还能随叫随到,难得啊。”“其实——”肖磊想解释,我用一声咳嗽打断了他。“其实也没什么难得,这些年沈老师过得很好,我也一样。”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床,我只能站在玻璃窗前守着。长椅就在身后,但我想离他尽可能地近一点。晚上九点,沈弥依然没有醒,护士熄了灯准备拉上窗帘。我轻轻地拍着窗户:“您能不能不要把窗帘拉上。”“不行,已经到了规定时间了。”护士干脆利落地回答。“能不能等我家人醒了再拉窗帘。”“这个不可以的,走廊上的光线会影响病人的正常休息。”“可是,可是。”我想解释,可是那句话却迟迟的说不出口。肖磊走过来:“我家人的视力不是很好,光线不会影响到他。”护士犹豫起来,“我们保证不妨碍您的工作,”肖磊接着说,“等到我们家人醒过来,您就立刻把窗帘拉上。”
我和肖磊一起站在窗前。“为什么不把沈老师的情况告诉她?”“因为我不习惯说这些。”肖磊一愣:“说哪些?”“说老师的不方便。”“可是为什么不能说?”肖磊很疑惑。
“因为,其实对很多人来讲也不能算是个理由吧,”我低下头,“老师不需要同情,如果需要把他的不方便说出来才能达到目的,在我眼里就只能算得上是交换,不是真正的帮忙。”“你哪来的这套逻辑?”肖磊惊讶了。“因为很多事……就是他刚刚回来的时候发生的事……那些事你见都没见,可我统统都参与了。”
“你就傻吧,”肖磊熟练地抱住我,“这怎么能是交换呢,这根本不是,也不是为了让别人同情,是把实话告诉人家,这样才能给沈老师行方便。”我扭过头:“我是不是真的太小心翼翼了?”“是特别的小心翼翼。你这种姑娘,就得随时跟个给你宽心的,否则绝对得累死。”我朝着他的胳膊狠狠地来了一拳。我怀揣着这个念头走了整整八年,终于到了放下的时候。肖磊仰着头笑。他又坐回长椅上,我转头的时候,总能看见他的笑容。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沈弥醒了。我看着他皱了皱眉头,看着他抬起右手在氧气面罩上面放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很慢很慢地眨着。护士打开门:“病人已经清醒了,从目前来看一切正常。”“能进去探视吗?”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不好意思,这个真的不可以。”“那我能不能隔着玻璃和他说话?”“白天可以,现在会影响其他监护室的病人正常休息。要是方便,我可以替你转达。”
“那就麻烦您告诉我老师,渺渺和肖磊都在外面陪您,您什么时候养好身体出院,我们就什么时候领证结婚。”我转头看了肖磊一眼,他朝我比了个大拇指。“别忘了还得当我们的证婚人。”护士重新走进病房。隔着玻璃窗我看到她在沈弥耳边俯身。我也看到沈弥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扣起,做了个“同意”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