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指眼睛的事情吗,怎么可能?”“当然是医生说的。我出院之前做过一次体检。当时我的血糖就已经高于正常指标了,万一发展成一型糖尿病,以后会很麻烦。当时医生就建议我待在家里,或者找份轻松的工作,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与其为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的病提心吊胆,还不如回来讲课。”
尽管已经离开了那么久,提起“讲课”两个字,他的言语间依然透着小得意,我却没法像他一样若无其事。“您怎么能这样?您太不爱惜自己了。”沈弥笑道:“我以为大夫在危言耸听,我压根不信一场车祸就能把我毁成这样。”“所以您没把医生的话告诉师母,您是瞒着她这个消息回来上课的,对不对?”“我没有瞒过苏茹,我也瞒不过她。”“可是师母如果知道了怎么会答应!”“刚开始确实不答应,每天都得跟我吵几回。”
他挑了挑眉毛,“我确诊以后,她倒想得比我开了。想想也有意思,我遵照医嘱休养了大半年,到头来还是确诊了。医生知道我要接着当班主任,说什么都让我推了。他说班主任太累,像我这种情况,万一累出并发症会非常麻烦。当时离车祸也过了些日子,我的心气早就给磨得不知道哪去了。但我知道认命,所以也没什么抱怨。有些东西是老天硬要塞给你的,不接着都没办法。校长建议我去图书馆,工作多少轻松点儿,我不想去,又怕病得厉害了连累苏茹。结果检查回来,苏茹大咧咧地跟我说,让我该怎么教课怎么教,大不了瞎了算她的。从那之后,我俩都彻底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的讲述里没有任何低落,提到苏茹的那番话时,眉眼弯起来,我猜测那一定是他最初听到时都不曾露出的笑容。可这对我来说不是一段旧事,尽管它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我还是能够看到它们傲慢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在我面前焕然一新的模样。
“手劲儿够大的,想什么呢。”沈弥忽然说。我这才发现,自己正把他的手紧紧攥住而毫无察觉。“其实您没有那么不在乎对不对,否则您为什么会给我打二十七个电话,又为什么会吃巧克力。”以前想不明白的很多细节就在此刻全部一目了然。
“是,”沈弥很坦然,“但不是因为别的,主要这眼睛的事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班里那批孩子转年就要高考了,我真怕带不完他们。何况,”他顿了一下,“苏茹又不在了,我心里一点儿不怕也是假的。”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说?哪怕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我至少可以陪着您……我陪着您……我陪着您一起,我……”“怎么可能,这太耽误你了。”
“可这都是意外,要是没有出国这个巧合,我会慢慢地知道这些!”“不,”沈弥说,“就算你没有出国,我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把你支开。”
“为什么?您刚刚还说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因为你只会比我更害怕,孩子。陪着我一天天地耗在这儿,心里该多无望。除了看着我的视力一点点地衰退,你可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你来说,这不公平。”“可是谁又对您公平了?让您每天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就公平了?”“渺渺你不能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么想?您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想?”我忽然就愤怒了,“您总说‘渺渺你不能这样’‘渺渺你不能那样’,您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渺渺,老师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别出国了,留下来陪陪我吧’——您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只要选项里有您,不管其他答案有多好我都统统看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这点心思您还看不出来?”
“不,”沈弥说,“从你选文科那天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可你的那些想法,都是孩子的一厢情愿。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耽误前程。”“现在不会再耽误前程了。我毕业了,工作也非常稳定,我知道这辈子会过成什么样,所以不会再耽误什么了。”“但你现在面临的比前程还重要,肖磊的父母都见过了,别耍孩子脾气。”
我张了张嘴,“我们分手了”像是粘在了嘴角,无论如何也抛不出来。我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在刚刚回家的时候添油加醋地哭上一场,此刻层层叠叠地说了这么多,却已是覆水难收。我打算作最后的努力:“老师——”“不说了,明天上午我得去开会,你帮我把衣服找出来就去休息吧。”
他无懈可击的逻辑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我决定将向他坦白的期限无限的延长,抑或在找到下一个男朋友之前守口如瓶。我拉开浅棕色的壁橱,开了旁边的壁灯,亮起的灯光好像能蒸发掉很多无从排遣的悲愁。
“您明天想穿什么?”我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你定,我穿什么都好。”“看。”沈弥笑道:“尹老师,你平时在学校也这样?”“当然不会了。”“我猜也是,就知道在家里瞎胡闹。”
我没有反驳,只是笑着随沈弥去说。我踮着脚尖从壁橱上方拿出一条浅色牛仔裤搭在手臂上,又把挂衣架上的衬衣一件件取出来,比在上面,又放回去。打量着挂衣架上满满的衣服,我的心中忽然浮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它曾出现在我出国之前,也曾出现在我回国以后,但都是转瞬即逝,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长久地停留过——在这种感觉的支配下,我翻出了沈弥所有的圆领毛衣和系扣的衬衫。
我突然想起他曾把它们放在橱柜的顶端。直到我回国,他才重新穿起它们。于是我又把出国前陪他买的衣服拿出来比对,果然,没有一件圆领,没有一件是系扣的……
那些曾经被遗忘的、忽略的零散细节就这样拼凑起来了:他大雨那日接醉酒的我回家,我醒来之后发现他正在看一部没有影像的电影;他拨开我的头发说“别再自己喝酒了,我要是以后不能出去接你了,你自己怎么回来”;我在商场里陪他挑衣服,不要圆领,不要前面一水儿系扣的,也不要里外一个质地——原来他从没对我隐瞒过什么,而且他非常明白,如果他不希望我知道,我就永远理解不到他所表达的那一层。
所以他才会那么无所顾忌地感慨着以后,那么无所顾忌地为以后挑选着衣服——就像我在成为正式老师之前,他已经为我铺了那么久的路,可是不到校长亲自开口,我始终一无所知。我永远都只是在真相的周围打转。当我刚刚口不择言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时,却没有想到,那些老天安排的离散,从来就不是真的那么无可避免。
我定在壁橱前,直到沈弥说:“渺渺,衣服选好没有。选好了就放在旁边,回屋早休息吧。”我把衣服挂在了三角衣架上,然后重新跪在床边:
“老师,”我拉住沈弥的手,他的手里还有残存的冷汗,“老师我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再走了老师,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咱俩还像以前一样,我陪您散步陪您吃饭,我给您校对文档我开车送您上下班,到了假期咱们一起出去旅游,您想干什么我都陪着您,你就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以后我给您养老送终给您披麻戴孝,其他别的都见鬼我什么都不想要——”
“别说了渺渺,”沈弥打断我,“刚刚劝了你半天,你怎么还说这些孩子话。”“这不是孩子话,我二十四了,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你也得明白,自己必须要做的是什么!”“我当然明白,我必须要做的就是陪着——”“肖磊。”沈弥快速地补充了我的句子,“你给我记好了,你后半生必须要陪着的人是肖磊,不是其他任何人。要是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你会让他很为难!”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您不用担心他会为难,我们已经分手了。是我刚刚给您找衣服的时候,我就捎带着把短信给发了。”两相之下,我宁可让沈弥以为我是没有听他的劝说,也不愿让他回想起自己刚刚的袒露与安慰而感到可笑无稽;就如同我会把分手说成“捎带着把短信给发了”,我想这会给他的心理造成一种微妙的差别,让他以为我是完全占主动的那一方。虽然这两种办法都不够高明,但我已经在拼尽全力选出最好的那一个了。
“你胡闹!”沈弥朝着我喊了一声,“我好说歹说劝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是不听?出国前我早就把话说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又开始瞎折腾!”“我早就没有那些小孩子的念头了,我心里想要什么我自己非常清楚。肖磊想走就让他走,我就是舍不得走,谁也别想赶我!”
“舍不得,”沈弥把头转向一边,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我早就说了,你那不是不舍得,是不放心!你好好想想放不下的都是些什么!接我上下班、吃晚饭、散步,还有帮我校对稿子……你让外人听听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换个人是不是一样能做!”
“对,是,”我忽然觉得无力,因为沈弥对人心的体察胜过我千百倍——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的难以言说,所有包含在行动中的情谊都将在转化成语句的过程里消失殆尽,只留下事件本身,好比没了灵魂的躯壳。这个道理他一定早就明白,而我如今才懂。
“外人当然会觉得这是鸡毛蒜皮,”我说,“因为他们是外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您把这些事情罗列给他们,甚至都没必要罗列这么多,他们就会觉得可笑,他们甚至真会觉得,我是因为放心不下您所以才留下的……我知道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特殊,您的同事可以做,您其他的学生可以做,甚至随便拎来一个护工和保姆都可以做。可您明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您明知道这些事情的意义不可能单拎出来说。就像您明知道我不想去北京不是因为您的眼睛,也不是因为不放心,可您还是必须这样说。”
“没什么必须不必须,”沈弥说,“我心里怎么想怎么说了。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想过。”“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了。余下的我也不想考虑。”“可你太不懂事了,肖磊是个多好的孩子,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那是您一厢情愿,就好像您前几年总觉得我做老师是屈就一样。肖磊确实不错,但也没好到分开了就得上吊的地步。要是他愿意留在这儿,我兴许就跟他领证结婚了,但现在他不答应,所以我们只能分开。”
沈弥叹息着:“你啊,渺渺,从高一开始,你就一直都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变了,我还以为肖磊能让你改变的……”
“他不可能让我改变,谁也不可能让我改变,任何人到了我这儿都只有改变的份!”“你这样对肖磊多不公平!”“先来后到就是公平!”“这有什么先来后到!孩子恋爱结婚父母都得让路,何况我只是你老师!”“我说了您得习惯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但你也得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
一些液体涌上了我的眼眶,我一低头,它们就掉在了沈弥的手背。“可我就是习惯不了,我习惯不了怎么办。”“你就是被我惯得不像样了。”“您再惯我几年行吗。”沈弥摇了摇头。“老师……老师您想没想过,要是我真的答应肖磊,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北京,我可能一年都回不来几次……等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后,您对我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沈老师而已了……”“我宁可那样,我对你来说本就只该是沈老师。这才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其余的我现在都不想要。”
话说到这一步,我不免又想起了肖磊。继而不得不承认,或许普通的师生情分本该如此。读书时的相处固然很长,可毕业后的分离更久。长大后的学生,大多将教书人抛诸脑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往脸上贴上一次性的陌生笑容,生涩地喊上一声“老师”。余下的三百多天,他们还是会被贴上一个名为“曾经”的封条,永远存储在那段印了“过去”卷标的记忆里。我蔑视这样的做法,可它正是沈弥目前所需要的。
“让我在您身边再待几年可以吗,我三十岁之前一定把自己嫁出去,让我再陪您六年行不行。”哪怕是在当年被他逼着出国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低声下气。沈弥摇头,缓慢又坚持。
“那我就不给自己规定时间,”我决定后退一步,“找到下一个男朋友之前,让我陪着您行吗。”沈弥依然是摇头。“老师您到底打算要我怎么办,我和肖磊已经分手了,我不可能求他回来的!难道您还要让我去求他吗?”“不一定是肖磊,”沈弥终于说,“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再回来。在这之前,我就当不认识你。”
“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沈老师?你满打满算只教了我一年,从文理分科那天起我们就没关系了,你凭什么管我!”我被自己制造的寂静惊住了,可我没有退路。
沈弥依旧低着头,右手慢慢地慢慢地攥起来。就在他抡起拳头的前一秒,我俯身挡在他腿上。一声闷响从我的后背传来,然后就是疼、闷疼。耳边是珠子散落时劈里啪啦的声响。沈弥的拳头慢慢展开,掌心虚压着我的后背。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吞咽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止息了:“走。”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是他眼睛看不见以后,我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点头。起身时,我看到一根白线连着一颗黑曜石珠子从我的身上落下来,掉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