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过后,我没再联系沈弥。食堂里不再有他的身影,倒是经常能看见王言抱着两个饭盒像阵风一样急匆匆地跑过。这样的场景总会让我觉得心安——沈弥正在适应这样的日子,那是他给我的承诺,他没有食言。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也彻底投入了我的新生活。这里没有灯火通明繁华旖旎,只有摞得很高的一本本习题,和永远都整理不完的灰色皮面的笔记。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它像是沉到了湖水的深处,那里没有缓慢摇摆的水草和自得其乐的鱼,只有一束微蓝的天光射下来,那么微茫却又那么刺眼。那是沈弥少年时的梦想。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参加了会考。卷子很简单,都是最基础的题目。交上卷子,我重新回到了一楼的办公室,那个早已经变成了仓库的地方。大门紧闭,我高二开学时挂上去的锁头早已经锈迹斑斑。身边的人渐渐走空,我靠着那扇门蹲下去,抱着膝盖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想起刚刚入校时那个依靠着抓阄做选择题的自己,我想起他任命我为课代表时穿过阶梯教室的目光;我想起他告诉我爸妈一定要让我政治拿A不留遗憾,我想起他说相信我就像相信自己;我想起他要为了我调去理科班……两年来所有的时光都在眼前匆匆浮现又消失,那是他所有的良苦用心,我没有辜负,我全部懂得。
高二结束,我和几个男生一起入选了市里组织的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培训小组。整整一个夏天,我最常听到的鼓励就是“如果能拿到省级奖项,可以如何如何”。那个“如何如何”就是保送国内顶尖大学的物理专业。只是,从第一次去沈弥家那天起,这个专业就同我遥远而毫无关系——这是我的秘密,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的秘密。直至十月初,当全国第九名的竞赛结果与保送清华物理专业的申请表一同摆在我眼前,我才惊觉再次走到了无路可走的一步。
保送申请需要两位老师的推荐信。班主任向老师早早地替我写好了一封,我却迟迟没找另一位老师。我把申请表藏在抽屉里,连看都不愿多看。
我知道自己又在逃避了,就像文理分科的时候一样。可是除了逃避,我真的想不出别的招数——老天总会给我一个机会,然后把逃避以外的对策全部堆上乱石。或许他认为这就是恩赐,我只需要心无旁骛感恩戴德地接受。可又何止是他有这种想法呢,爸爸妈妈已经开始筹划我的谢师宴了,身边的同学也开始纷纷以祝贺的名义说起风凉话,或者以说风凉话的名义表示祝贺,好像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定局。
我幻想着拖延过交表的日子,让这件事在所有人的惋惜中不了了之,却在有一天中午忽然接到了沈弥的短信:“渺渺:我已把你的推荐信写好,你明日午饭后来取。”
沈弥依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桌上放着一本线稿纸,第一页上方写着“推荐信”三个字,整篇一字未改。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沈弥抬头打量我:“都要保送了,怎么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我笑了一下:“早都高兴过了。“
一位女老师转过头:“这就是尹渺渺呀,你沈老师最近总念叨你。原来就是常来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啊。”沈弥笑得眯起眼睛:“对,我的骄傲。”“老师……”我压低声音,狠了狠心,“我不想保送。”沈弥的笑容还停在脸上,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向我再次确认。我点了点头,他扫了一眼办公室,然后拿过拐杖说:“走,出去说。”
我随着沈弥来到了天台。那是我们学校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群落和树。沈弥点燃了一根烟,他仰着头看天:“说说吧。”没有怒火,他很平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正我就是不想保送。”“那你想去哪,总不会真想跟我当同学吧。”他明显是在调侃。“我不想跟您当同学,我想考清华,去法学院。”“考不上怎么办?”沈弥问。“哪有您这样问的。”我被这个突兀的话题惹笑了。“你告诉我,要是你考不上怎么办。”沈弥终于没有了跟我开玩笑的意思。
于是我也认真起来:“我打算参加冬天的自主招生。要是通过了,高考可以降很多分录取。”“你要是考不上呢?”沈弥还在追问,“我在问你考不上怎么办,不是问你打算怎么考。”“那我就随便找个大学念,以我的成绩,再差也能去一本。”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沈弥会这样发问,所以我只有边想边说。
沈弥连连摇头:“这也太轻率了,保送的名额就在你面前,你这样这不是明摆着胡闹么。”“我可以放弃,去哪念书不重要,但我一定要试试真正想去的专业,否则我会后悔。”“这怎么能不重要?你选择的学校,和你以后的人生是挂钩的。如果决定错了,或许会抱憾终生。到时候没有人可怨,这种滋味你根本就没有尝过!”“我怎么没尝过,我现在就后悔去比赛了!”
“那好,”沈弥熄灭了烟,“这样吧,你要是执意放弃保送,我就告诉校长,推选你参加省级优秀学生的评选。以你的条件,选上肯定没有问题。到时候就能任你选专业了。”“不行,这绝对不行!”我知道沈弥说的“条件”是什么,就是那次采访,我巴不得永远忘记的采访,“要是拿您来交换我的大学,我肯定鄙视自己一辈子,这事我绝对不干!”
沈弥叹了口气,他的神情柔和了很多:“都全国第九了,还这么讨厌物理?”他的态度让我看到了一丝曙光:“没人真心喜欢这些课,要是有,那才真是缺心眼。”沈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物理跟了你这么多年都没喜欢起来,政治就更不必提了吧。”“因为政治有您,所以不是一回事!”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那就是为了我放弃保送了。”“对。”我不怕沈弥知道。我早就说过,我的愿望应该光明正大。
沈弥伸直手臂指向远处:“你看那上面,上面写着什么?”“在哪?“我顺着看过去。“宣传栏,”沈弥说,“我看不清上面的字,你替我看看。”我用力地瞪大眼睛,可是玻璃窗上只有一个淡色的轮廓。“我也看不清。”沈弥坚持着:“仔细看看。”“我下去的时候再看吧,在这儿实在不行。”“不行就算了,”沈弥说,“明明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不看好景,偏要弄清宣传栏上的字,也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您这样说不公平。我就是为了您才想考法学院的。这是您给我的梦想,我也就是想要弥补您的遗憾,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你不应该这么想,”沈弥说,“我敦促你学习这门课,不是弥补遗憾,是在尽老师的职责。你能把这些记在心上,老师非常感激。但老师或许忘了提醒你,这段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没有义务去为我实现任何事。因为我会永远待在这个学校,面对着一届一届的学生,就像那个宣传栏,直到退休,生活都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的眼界会越来越宽,总有一天你会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的曾经。很多人和事会随着你的成长而淘汰,你会发现以前的坚持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信,我不想听您这么说。”“不信,”沈弥的语调向上一扬,“不信你就大一寒假回来听我讲课。到时候你肯定会想,老天爷,我都毕业多久了,为什么沈弥还在讲当年的老一套。原来他就这么点儿东西,反反复复说来说去——”
“老师我真的不想听您这么说自己!”我近乎尖叫着打断了沈弥的话。沈弥却笑了:“那就跟我下楼去拿推荐信。”我仍旧钉在那里不想走,沈弥叹息着:“真是长大了,不像文理分科的时候那么好劝了。”我受不了他柔软无奈的语气,我决定放弃那个奄奄一息的念头。“您为什么不肯让我试试?”“现在不是试的时候,”沈弥说,“这个时候节骨眼上,老师只盼望你稳稳妥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