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六,我意外地接到了苏茹的电话。“乖乖,你最近怎么样?”她温暖的声音浇灌着我的委屈,让它们开始重新生根发芽。
“我还好。”我说。“沈弥二十二号的生日,两个人切蛋糕没意思,你也过来玩好不好?”“我?”我愣了一下,“我就不去了吧,作业好多。”
“果然是不愿意来呀,”苏茹笑了,“实话告诉我,你是因为在跟你沈老师置气呢,还是因为拖的时间太久,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了?”
“师母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跟沈老师说话?”苏茹大笑起来:“跟我说绕口令?别说你和沈弥还真挺像,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我昨天说让你一起来过生日,那老先生不吭气儿,我问了好几次他才告诉我,你上次来我家的时候,他把你惹气了。”
“把我惹气了?”我惊讶于沈弥的表述。“对呀,”苏茹说,“沈弥告诉我,他当时心情不好。你好心好意劝他,他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轴,直接把杯子摔到地上了……我就说那天一回来,杯子怎么躺在地上呢。你俩可真行,跟商量好了似的都不跟我说。”
苏茹还没说完,我就声音嘹亮地嚎啕大哭起来。苏茹慌了:“宝贝你怎么了?是不是心里还难受?你说话呀。”我拼命地止住哭,回答说:“是高兴的哭,我还以为沈老师再也不理我了。”“他敢,”苏茹笑了,继而又说,“开学以后沈弥就一直心情不好,刘校长把文科班最差的学生都给了他,表面上说是相信他的教学水平,说白了就是跟他过不去。接了这个班,沈弥整宿整宿睡不着,我真的从来就没见他慌成这样。而且,”
苏茹顿了一下,“我猜沈弥一直没适应,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我,要是真调去理科班,现在是不是能好过一点儿。宝贝啊,”苏茹的声音有些发哽,“你可能已经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对吧,但你沈老师还需要时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可现在需要他适应的地方太多了,你来给他个台阶下好不好?”
我咳嗽着清走了痰和眼泪:“老师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明天放了学就去给他买礼物。”“沈弥什么都不缺,你唱首歌给他吧。”“沈老师爱听什么?”“你不用顾及他,”苏茹笑了,“他喜欢的东西和你们小孩肯定不一样,他大学的时候爱听老狼,还有叶蓓,沈庆,工作了就开始听朴树……你听说过吗?”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都没有。”“反正你随便找首喜欢的给他听吧,你唱什么他都高兴。”
最后我还是找来了苏茹说的那些歌。它们大多很抒情,带着只有时光远去之后才有的调子和情怀,那是和我平时听的流行音乐截然不同的风格。最终我敲定了一首民谣。它的曲调异常的欢快,歌词却是忧伤的,我决定把它唱给沈弥。
我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去了沈弥家。小院的门半敞着,一张铺了白色桌布的方桌放在院子的正中间,桌子正中摆着一束巨大无比的彩虹玫瑰。黄昏的阳光透过小院外围的树木照进来,在玫瑰与桌布上投下了斑斑驳驳的影子。
苏茹站在桌边摆餐具,沈弥坐在不远处的看书。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线圆领毛衣,浅颜色的牛仔裤,一看就知道是苏茹精心打扮过的。苏茹尖叫着跑过来抱住我,他也随之抬起头。从他的眼里我能看出,他也和我一样,正在因为捉摸不到对方的反应而微微紧张。
“老师生日快乐。”我脱口而出。沈弥点点头,把视线移向别处,停了一会儿,又低头翻动书页。苏茹走过来:“别看了,谁让你看这书的?”她拿起书丢给我,“渺渺把它带回家,别让你沈老师拿着。”那是薄薄的一本小书,封面上写着《影梅庵忆语》,旁边配了几句文言文,疏离而典雅。
“为什么不让看?”沈弥看了苏茹一眼:“因为你师母年纪轻轻就迷信。”“迷信怎么了,我就是迷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懂不懂。”“好好好。”沈弥妥协。“就是,”苏茹说,“渺渺有礼物送你呢,你猜是什么?”“来就是了,还带什么礼物。”沈弥低头笑得讪讪。我说:“我没买东西,我唱首歌送您好吗。”
那灿灿的阳光/照在迷蒙的脸上/你浅浅的微笑里/有丝丝的白发/我想跑/跑得很远/心在不安里飘荡/但看一看四周/想到你白发苍苍
春天的花开/开在冬天的雪上/你要我像这样/也不管真的还是假的/风吹过的过去/我们从没有忘记/想和你分享/可是你已经老了
孩子/孩子我还是孩子/Lalalala……/孩子孩子/我还是孩子Lalalala/你原谅我吧/你别对我说吧/我原谅你了/可是我终于哭了
我唱得掏心掏肺,因为我觉得那个不懂事孩子是我,沈弥是一直守着我的人;我也真的怕我会跑得太远,等到回头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我没看沈弥,这会让我觉得难为情。可我一直盯着苏茹,她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还会随着节奏摆头打节拍。
最后一句唱完,她尖叫着拍手:“真好听,太棒了,你沈老师肯定没听过这么好的歌。”沈弥瞟了苏茹一眼:“乱说,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听过了。”“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们只听《小小竹排江中游》《红星照我去战斗》呢。”苏茹一脸惊叹。沈弥奚落道:“年轻人不懂装懂,我们那个时候的文艺活动比现在丰富多了。”苏茹大笑着说了句“我去厨房看看汤”就进了屋子。
沈弥注视着苏茹进屋,好像要依靠这短暂的沉默完成从“沈弥”到“沈老师”的切换:“以前就听过?”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好像那些玩笑是开给苏茹看的,又好像他的大部分快乐本就收在苏茹那里,只有她在,他的情绪才完满无缺。
“以前没有听过,是知道要来给您过生日现学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沈弥笑着说了声“谢谢”,我在他旁边蹲下:“老师对不起,上次有些话我不该说。”“该老师道歉,”沈弥笑道,“你那天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没有恶意,我该学着习惯他们帮我。”
明明是个好兆头,我却没来由的心酸。“我要是选文科就好了,现在什么都替您做不了。”“不要紧,”沈弥抬头望了望被夕阳染得金黄的天空说,“你又不可能帮我一辈子。”
天色还没有彻底变暗,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苏茹端着一个非常气派的生日蛋糕从台阶上走下来,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们都爱你”。蛋糕也是缤纷的彩虹色,与桌上的玫瑰相得益彰。沈弥说:“买这么大干什么,我又不能吃。”苏茹说:“你不能吃我们还能吃呢。”沈弥说:“好,那你们替我多吃两口。”苏茹笑了:“其实是无糖的,多吃也没关系。”
沈弥仰头看着云霞灿烂的天空:“今天又没下雨,彩虹都从哪儿冒出来的?”“当然是我送你的,”苏茹从后面弯着腰抱住沈弥,“送你一个七色蛋糕和一束七色玫瑰,就是希望你成千上万的愿望都能实现。”沈弥吻了吻苏茹的脸:“我不贪心,每年三个足够了。”“是什么愿望?”我抢着问。苏茹制止了沈弥:“先不急,让你沈老师吹蜡烛的时候再说——”
她迅速地点燃了蜡烛,盈盈的火苗点燃了我们周围的一小片蓝色的空气,以及沈弥漆黑的眼睛。许愿的时候,沈弥执意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他庄重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苏茹会送他七色蛋糕和玫瑰。他失去了那么多,每个愿望于他而言都是填补。
“有两个愿望是可以说出来的。”苏茹提醒着。沈弥凝视着暮色里的缤纷的蛋糕,还有蜡烛熄灭时飘向天空的青烟说:“第一个愿望,渺渺考去清华念书;”我心中一颤,为他许愿时居然想到我。“第二个愿望,老天让我一辈子守着你,也让你一辈子陪着我。”“不就是白头偕老的意思嘛,那么罗嗦干什么。”苏茹笑着蹭了蹭眼睛,握着沈弥的手在蛋糕上一切:“三十一岁了,什么感觉?”沈弥沉默片刻说:“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十月的晚风难得的悠长,吹动着屋外的树木沙沙作响。苏茹从屋里拿出一把民谣吉他,它很漂亮,不过年代久远,就像沈弥喜欢的那些歌。沈弥随手拨弄出旋律,苏茹就在一旁托着腮看他。
沈弥把吉他放在一旁:“咱俩认识几年了?”“七年。”苏茹回答得很肯定。沈弥说:“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想,二十岁的小丫头片子,娶回家还不跟看孩子似的。结果……”
话没说完他就笑了,那是一个包含了很多感情的笑。苏茹撇撇嘴:“你当时不也就二十四嘛,说的像比我大多少一样。”“我问你,”沈弥捉住苏茹的手,“你说男人么,这一生哪里都能去得,还要娶妻结婚干什么。”“你们男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哪能知道,”苏茹整理着沈弥的毛衣,“要我说,肯定是在外面玩累了,想找个安稳的归宿了呗。”“不对,你说的不对,”沈弥靠在苏茹的肩头,笑得有点醉意,“是因为有一天,要是这个世界不容他了,他还可以躲回妻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