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没有违逆沈弥的意思。但是三月末四月初,当查到被清华物理系拟录取的消息时,我也没有任何的惊喜。因为我的心里始终存着这样一个场景:高考成绩公布之后,我拿到了全校有史以来最高分。我会第一时间给沈弥打去电话,当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报了什么专业的时候,我会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法学呀,不是早跟您说过嘛”……而如今,这一切都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虚幻了。当所有人都在祝贺我逃过一劫的时候,只有我明白,自己有多希望为沈弥冲到考场上拼一把,抛开一切,用尽全力地拼一把。不像如今,为了求一个稳妥,放弃了虽败犹荣的权利。
我给沈弥打去了电话。他也没有过多的祝贺,大概是明白我的情绪还淤在心里,怎么祝贺也都是枉然。“王言回家复习了,要是你愿意,就从明天开始继续来学校吧。给我誊誊分数,再做我两个月的课代表。”就这样,原本已经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我又回到了学校。
沈弥已经不再讲新内容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班里的学生自习。我会和班里的人一起做题,沈弥站在一边看我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朝他笑,在他转身的时候,悄悄地目送他离开;我又开始帮他打饭,每天上午第二堂课之后,我会准时取走他的饭盒,在第四堂课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冲去食堂;他改卷子,我就坐在一边誊成绩;
苏茹的电话会在午休之前打来,沈弥总是靠着椅背压低声音,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眼睛朝我的方向很自然地一看,然后又低下头,“对,就跟以前似的”……他说的没错,真的还像以前一模一样。我力所能及的,依然是一些微小细碎的事,但我异常珍惜。因为我明白,自己目前所经历的一切,是自高一之后就不再拥有,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好时光。
六月一号是高三学生在校的最后一天,下午第三堂课空出来用于清校。每个老师都会找三两个学生帮忙,只有沈弥的办公桌由我独自收拾。我将所有的教参资料放进纸箱,用透明胶带密封,推进桌子下面的空当里。
办公桌空了,沈弥抬起头:“结束了,真干净,就像从没开始过一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眉眼中都是安详,“再过几天他们就要上战场了。你不用,多好啊。”我看着他:“可是您明知道我最想……”沈弥用手势切断了我的句子:“你能保送去清华,老师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爸爸妈妈接到了很多电话。看着他们一脸惊讶地询问“怎么是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又是那些多少年不联系的亲朋好友找上门来了。所有的问候都是幌子,不需太久,他们就会旁敲侧击地问起我的分数。我从不担心这些电话会给我们造成困扰,反正以我的结果,经得起所有不怀好意的询问与心怀善意的祝福。
我参加了很多聚会,从小学到高中无一例外。在这个过程里,推杯换盏、回忆往昔、抱头痛哭逐渐成为了一种程序,但我们依然愿意一次次地遵守着,并且在这种情绪中心甘情愿的久久沉浸。八月中旬,我终于等到沈弥的短信:“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我知道是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因为我将发放地址填了他家。我问:“通知书漂亮吗。”沈弥说:“还没拆,明天我把通知书带去学校,你来吧。”
教官的嘶吼在夏日没有风的空气中格外的震耳欲聋。操场与太阳之间,穿着迷彩服的孩子们站成了一个个一动不动的长方形。沈弥坐在看台的第一阶,他的腿上放着一份点名册,上面标注了班里学生的名字和中考成绩,均分比我们当年低了不止一档。
“学校又把最差的班给您了?”忘了说,这届高三,沈弥班本科达线率接近百分之四十,相对于他们的基础而言,这个结果相当于奇迹。“不是,”沈弥说,“是今年市里的成绩普遍都低,这个分数已经相当不错了。”“分数低情商高也行,别跟我们班那几个人似的就行。”沈弥说:“小小年纪不要记仇。”我说:“我自己的仇可以不记,但我老师的仇我绝对忘不了。”“你老师不需要你记仇,多想点儿高兴的。”他拿出一个邮政快递的信封,正面写着“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沈弥递来开学事宜:“回去好好看看,别耽误了要紧的。”然后展开淡紫色的入学纪念卡。“尹渺渺同学,录取你入我校物理系……”
还没念完沈弥就笑了。“什么时候动身?”“九月二号报道,三号军训。”沈弥点点头:“那得抓紧时间准备了,你爸妈一起送你?”“他们想送我,但是我没让,”我将通知书放进书包,“我想让您和师母来送我好吗?”“这次不行,我得给他们补课。”沈弥用下巴指了指远处。一张张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紧紧地绷着。
“好吧,”其实我没抱希望。因为有些约定是用来实现的,还有些只是为了当时的温暖。我从来都能分得清,所以不会失落。“我爸妈过几天给我摆谢师宴,您和师母别忘了过来。”这次我没有以“我想”为开始,也没有用“好吗”为结束。在我们的关系里,这件事不需要征询和祈求。
“这个我也不去了。”沈弥再次平淡又理所应当地回绝了我。我猛地拽住他的袖子:“不行,这个您必须得来,您和师母必须一起过来。”“苏茹最近太忙了,我一个人不方便。”“我打车去您家接您,我坐您旁边,您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沈弥沉默片刻:“不了,这次先算了。”我急了:“还有下次吗?老师您怎么能这样,说好陪我去清华也不去,我的谢师宴您也不来,您当时答应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玩的?”“渺渺——”“不来就不来,您替我把纪念卡收着总行吧。”沈弥又开始犹豫。“怎么了?您替我收着都不行吗?”
我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我怕临到毕业才发现,所有的荣辱与共和相依为命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怕发现他对所有学生都满怀善意,然后在毕业来临之前全身而退。“好,收着,我替你收着。”“就是,您替我收着我才放心。”我终于松了口气,尽管他的应承很像担心招架不住我的不得已而为之。
几个男生拎来几大袋雪糕,沈弥依旧执意自己发给学生,我抢不过他,就从里面拿出很多抱在怀里替他发。女孩们聚在一起聊天,经过一个女孩身边,我听到她说:“夏彤,沈老师怎么用拐杖,他是受伤了吗?”
我立刻停下:“不要议论老师。”女孩看着我瞠目结舌。我环视聚集在一起的学生:“班长呢?班长出来一下。”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举手示意,我说:“麻烦你以后管好纪律,不要让老师在讲课之外还要操心。”
沈弥走过来:“怎么,师姐训话?”一个扎着兔耳朵发饰的女孩说:“师姐让我们跟沈老师好好念书呢。”沈弥笑了:“尹渺渺刚保送去的清华,你们也好好学。”
他把我送到校门口,一路上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句话:“这次太仓促,苏茹本来说叫你来家里吃饭,结果她最近又忙去了。等你回来,苏茹也空闲了,咱们再好好聊。”我不停地点头,却又说不出别的。往电动门外走了很远,一回头看见沈弥正往教学楼走去,身后是整片空旷的校园。
沈弥真的没有出席我的谢师宴。那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宴会,爸爸妈妈请来了我所有能联系到的老师。宴会热闹非凡,每个老师都会聊起一段关于我的往事,大抵都是我平日里如何用功读书,诸如此类。记忆经过了他们的美化与加工,变得格外光彩动人。爸妈听得喜笑颜开,我却不断地恍神。我多希望沈弥就坐在我身边,转头低声问我“原来你以前这么听话,怎么在我这儿就知道折腾”,在听完所有老师的讲述后,说起高中时离经叛道与孤注一掷的我,讲起我为他做的所有冲动的决定,在所有老师惊讶的神情中与我相视一笑。
九月一日清晨,我拎着行李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看着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渐渐后退,我忽然抵着车窗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老师我舍不得您。”我这样给沈弥发短信,直到下车也没收到回复;傍晚,一切收拾妥当。新室友约我散步,暮色中我又拿出手机。“老师,清华真漂亮。”片刻就收到了回复:“认真学习,不要时时以我们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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