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留书出走,将所有罪责尽皆揽于自己身上,这想法原本不错,只是他到底低估了沈夜爱重之情。
其时砺罂闯殿,沈夜睡梦中被人叫醒,未及清醒便听得谢衣行刺砺罂失败,留书出走的消息。他虽知谢衣向来反对与莎车结盟之事,却未曾料到自家弟子竟会如此胆大妄为,震惊之下,忙索了谢衣留书来看。
谢衣在留书中说行刺砺罂乃是他不满砺罂跋扈,肆意插手流月城事务,逼迫沈夜冤杀三位星君,他身为流月城破军星君生灭厅主事,断断不能容忍,这才起意诛杀。此事皆他一人所为,与流月城中他人无涉。
沈夜看到此处,只暗骂一声“糊涂”。他教养谢衣十一年,对这弟子心性如何不知?这确然是谢衣干得出来的事。直至此时,沈夜亦还不曾将砺罂被刺之事放在心上,正如他日后与姜沧溟闲谈时所说:“谢衣虽行刺砺罂,然而一来砺罂并无性命之忧,二来谢衣乃是我流月城破军星君,下一任的流月城帝君,是本座的弟子,身份岂可与天同开阳天玑三人同日而语。砺罂想要公道,却要看本座愿不愿意给他!莎车国既然垂涎我流月城偃甲机关之术,便断断不会为了这等事情与我方决裂,毁了盟约。本座若一意将谢衣袒护到底,说不得,砺罂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待沈夜看到“师尊爱重,弟子无以为报。然道不同不与为谋,师尊所图深远,弟子不能苟同,日常颇有违拗忤逆,便请师尊另择贤徒以顺教化,以承衣钵。”一句时,当场气得一个倒仰。若不是他养气功夫深厚,只怕立时三刻便要呕血身亡。饶是如此,脸上颜色也是五彩斑斓得好看。
沈夜自与姜沧溟缔结白首的愿望落空,此生便不再做他想。他与姜沧溟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情一事人人皆知,却到底不能做下诞育子嗣的事来。沈夜自来只得谢衣一个弟子,十一年朝夕教养,早已将此子视为骨肉血脉。此时见了这话,如何不惊?如何不怒?依得沈夜性子,若此时谢衣在侧,早拎过来痛打一顿,让他知道教训。
只是此时谢衣早已远遁,沈夜派出的侦骑追至大漠之中便失了踪迹,只得无功而返。谢衣未曾找回,砺罂又不依不饶,非要沈夜交人。沈夜执掌流月城数十年,何曾受过如此逼迫?便是当年与元老院争权,元老院也不敢太过僭越。
沈夜毕竟虎狼心性,被砺罂逼迫得狠了,当即便起了杀机,狞笑道:“如今谢衣失踪,单凭国师一面之词便要本座罢黜未来的流月城帝君。国师当真好大的脸面!想来是这些年莎车国东征西讨屡有胜绩,我流月城地小人疏,挡不住莎车大军铁蹄。”
砺罂此人出身莎车贵族,如今又贵为莎车国师,然而因他生得身材矮小如侏儒,面目十分阴森可怕,自小便屡受他人嘲笑歧视,天长日久下来,好好一个贵公子,倒养出一副敏感多疑睚眦必报又心狠手辣的性子来。
砺罂既存了要将轻视自己之人踩在脚下的心思,便发了狠学习文韬武略,往那算计人心的道路上越去越远。待砺罂因家族余荫,在莎车国朝中谋了一个参赞的职位襄助军务之后,所献军策条条狠辣,无一不是屠灭对方的绝户之计,偏生莎车国主也是个阴狠之人,砺罂倒投了他的缘法,君臣二人沆瀣一气,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累年下来,竟叫他博出了些名气,赢了个“心魔”的名号。莎车国在砺罂国策之下,东征西屠,渐渐称霸西域。
砺罂成就功业,犹不满足。转头又将主意打到了中原王朝头上,只是中原与西域相距万里,疆域广阔兵强马壮,莎车国对中原不知根底,到底不敢轻易出兵。思来想去,猛然想到流月城乃是由中原西迁而来,国中有名为“偃甲”的杀伤利器,那偃甲威力强横无比,当年一夜之间便令捐毒国不复存在,如此利器,若能为莎车国所用,跃马黄河不过是指日之事。何况流月城尚有金矿矿脉可做军饷后勤,可令大军无有供给匮乏之虞,若能与流月城联手,平定中原不费吹灰之力。砺罂心中计较已定,便说通国主派自己出使流月城,希冀流月城能为自家效力。
哪知流月城帝君沈夜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砺罂出使之前,倒也做足了功课,知道流月城乃是中原神农后裔,百年前被迫西迁。他原以为中原人守土重迁,有叶落归根的故土情结,自己这番协助流月城重返中原的诱饵抛出来,久思故国的流月城必然无法抗拒,少不得要做了莎车国的助力。哪知竟遇上个油盐不进的沈夜!借他之力铲除了天同开阳天玑三位元老院政敌,却在他要求参赞流月政务一事上毫不松口,任凭他巧舌如簧,只是不肯应允。若不能插手流月政务,那便接触不到流月城的核心偃术机密。以流月城人口如此凋敝,尚能在周遭诸国环伺之下屹立百年不灭,偃甲之威,功不可灭。这边机巧之术,叫人如何不垂涎三尺?
莎车国使团久耗不下,砺罂心中正是烦闷之时,却不料被谢衣行刺。砺罂虽不知谢衣是下任帝君储贰,却知道他是流月城破军星君,沈夜弟子,在城中地位超然。当下心中大喜,也顾不得自家伤势,连夜夜闯紫微殿,要找沈夜讨个说法。
砺罂既然有个“心魔”的称号,平素又专往人心猜度上用力,此时听得沈夜语气不善,心中念头急如电转,莎车国虽是兵强马壮,如今流月城中,却不过百余人,若是沈夜当真起了杀心,自己这个使团,少不得便要葬身于此。纵然日后莎车国有意为自己报仇,要灭了流月城,也并非不能,只是要对抗偃甲威力,那便得花上莎车国绝大部分兵力。实在是得不偿失。想来莎车国主也不肯做这得不偿失的买卖。自己便算白死了。何况结盟流月城的计划,乃是自家所制,若不能达成目的,倒叫人笑话了!
砺罂想到此处,便决定暂且忍让。沈夜见他退步,也不好就此翻脸。毕竟砺罂在莎车国内位高权重,他若当真要了砺罂性命,莎车国少不得要为他报仇。何况这百余年来流月城立足西域,仗着偃甲之威,周遭各国不敢来犯。若莎车国首难,对流月城用兵,谁能保证周遭诸国不趁火打劫?彼时流月城便是灭顶之灾。
沈砺二人各怀心思,各自退步,到底达成了一致:砺罂从此参赞流月政务,不再追究谢衣行刺一事。至于谢衣逃城,沈夜不予追究,又有何人敢置喙多嘴?
砺罂吃了个闷亏,却也不好明面上再做追究,只悄悄将自家心腹高手派往中原,伺机寻得谢衣踪迹再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