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琊见他怔忡,也不等他作答,自顾自大喇喇坐了,伸手取茶来饮。茶杯尚未及唇,便听谢衣叹息一声道:“谢某当日留书出走,确是谢某的不是。只是当年谢某太过年轻,一向又在师尊庇佑之下,仗着师尊爱重,做事不免冲动了些。”
风琊听说,不禁冷笑一声道:“冲动?谢衣,你可知道,你当日逃城之后,帝君受此打击,竟然大病一场,迁延半年方才痊愈。你当初一走了之,倒是洒脱干脆,可曾有半分顾念帝君?”
谢衣当年逃至中原,与流月城音讯断绝,城中后来发生之事,他再无从得知。之前虽与沈夜重逢,师徒两为避免尴尬,也绝口不提流月城中情形。沈夜大病一事,谢衣竟然要到此刻方知。
世上习武之人体质大多强壮,寻常病痛早已难附其身。莫说沈夜功力早臻化境,?已是寒暑不侵百病辟易的一代宗师,便以他在流月城中的地位,即或真的病了,宫中御医也自然当做头等大事,万万没有迁延半年的道理。想来自是心病难解,这才辗转反复,始终难以痊愈。
他心中方这样想,便听风琊嘲道:“谢衣啊谢衣,自你拜入帝君门下,帝君待你一如亲子,你年少时失陷沙海,帝君不顾自身安危,深入沙海找了你三日三夜;你族叔当年因小事被帝君谪斥,子孙三代皆不得入选星君之职,人人皆知那是帝君借题发挥,只为你报幼年时寄居受虐之痛;你年纪轻轻,便被帝君授与破军星君一职,荣耀风光。你不思回报便罢,反而叛师逃城,身为弟子?,是为不孝,身为臣属,是为不忠。不忠不孝,岂是一句‘冲动’便能揭过?”
谢衣当年逃城虽是事出有因,但念及师恩深重,这些年来他虽不曾对人言说,中夜自省时,心中也自有一番愧疚。前番与沈夜师徒重逢,沈夜半点没有责怪之意,他这份愧疚不免又重了几分。
此时风琊指责他不忠不孝,桩桩件件俱在情理,他竟无可辩驳,唯有长叹一声道:“贪狼星君今夜莫非是来问罪于谢某的?谢某自知愧对师尊,然当日之事,便是重来,谢某也只得不悔二字罢了。”
风琊听得“不悔”二字,忍不住怪笑连连,厉声道:“不悔?好!好!好!破军星君果然心智坚定!但不知破军星君若是知道,只因你当日行刺砺罂失败逃城,帝君为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不得不屈从于砺罂,任其插手流月城内政,还是不是这般铜口铁齿?”
风琊此话一出,谢衣不由得心头一阵巨震。他当日甘冒大险行刺砺罂,便是因为莎车国所提结盟条件之中“参赞流月城政务”的要求,虽说沈夜对此一直不曾松口,但谢衣终究是担心沈夜被砺罂利诱,最后应允了他。这才索性釜底抽薪,干脆杀了砺罂。依谢衣所想,若是他刺杀砺罂成功,莎车使团群龙无首,结盟之事便只能搁置,沈夜也只能徒呼奈何。
哪知砺罂人虽其貌不扬,手上功夫却着实了得,谢衣竟然奈何他不得,纠缠之下,反倒被他挑落面巾。谢衣身为沈夜弟子,流月城破军星君,莎车使团出发之前便绘有他面貌图形,及至流月城中,也曾在朝堂上时常相见,砺罂对他却算是熟识。谢衣此番行刺失败,又在莎车使团之前现了真面目,心知此事不能善罢甘休。少不得,莎车使团必是要向沈夜要人,讨个说法公道的。
谢衣亦知以自己身份行此暗杀之事,一旦揭破,必是一场轩然大波。他一路狂奔回瑶光宫,正踌躇着是否要向沈夜坦白自己所为,求得师尊庇护,便听得砺罂闯进紫微殿诘问沈夜,沈夜已派人来拿自己的消息。
谢衣年纪轻轻便身居流月城要职,虽是城中各方势力博弈妥协的结果,然他向来只沉迷于武功偃术,于这权谋勾当却是不屑一顾。沈夜一向对他多加宽纵,又怜惜他一片赤子之心,不忍早早令其涉足阴谋之中,蹉跎下来,竟然养出个纯真执拗倔脾气的徒儿来!流月城与莎车国结盟之事,谢衣只管站定了“大义”立场,劝谏师尊休要枉起刀兵,置天下于动荡,百姓于流离。几次三番下来,沈夜也暗自失悔,将这弟子养得太过单纯。谢衣既是流月城下一任帝君,若一直这般不谙政斗下去,迟早将被架空,甚至有性命之危。沈夜一念及此,便要起了亡羊补牢的心思,要将谢衣的性子扭回来。只是他却忘了,谢衣如今已非三岁孩童,心性早定,要强扭回来,却非易事。那沈夜又是个雷霆手段强硬之人,师徒二人冲突渐深,素常一句重话都不曾受过的谢衣,如今屡屡被沈夜驳斥训诫。沈夜自以为是督导弟子,但于谢衣看来,不啻为自己失了师尊欢心。
故此,谢衣听得沈夜来拿自己的消息,心中顿时涌起千百个念头,原本要向师尊求助的心思,也不由得迟疑了起来。自莎车国使团入流月城以来,砺罂颇受沈夜礼遇,除“参赞政务”一事外,凡砺罂之言,沈夜无不应允。甚至冤杀了天同、开阳、天玑三位星君,只因三人对砺罂言语态度行事颇有得罪。如今自己刺伤砺罂,说不得,师尊为了安抚砺罂,要拿自己问罪。
谢衣思及沈夜手段之残酷冷血,心中不由泼了一盆雪水一般。他情急之下,索性留书沈夜,言明行刺砺罂皆是自己一人所为,又要与沈夜断绝师徒恩义。在他想来,若是沈夜回护于他,这封留书,便正好让沈夜做了借口,砺罂再不能逼迫沈夜交人,寻流月城的晦气。若沈夜当真与砺罂沆瀣一气,于公,沈夜是紫微帝君,是他的主君,主君有错,臣属当谏。论私,沈夜是他师尊,他身为弟子,也有规劝之责。既然沈夜一意孤行,他劝谏无效,又不能违心相从,这份师徒情义如此了断也罢。
谢衣身为生灭厅主事,日常阅览厅中存书古籍,早于书中得知流月城西迁时曾遗落两枚“矩木令”在中原故国,此去中原,若叫他寻得这两枚矩木令,便是沈砺二人当真要大兴刀兵,这两枚矩木令可以号令国中军民,他亦可凭此相抗。只是年深日久,流月城自来西域,与故国早已不通音信,却要慢慢查访。
谢衣既抱了这个念头,当下再不迟疑,急忙牵马出城。他身为流月城破军星君,沈夜弟子,那个敢管他去留?竟由得他连夜遁出流月城,远扬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