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穆拉托山云雾缭绕,叮铛洞仿佛半睡半醒时睁开的一只眼,机警却不做声响地瞄着鲍比·埃尔德雷斯。
“鹰(扔)。”
鲍比没有理会德克斯的奚落,他捏着一块石头,凝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想象着大山的隆隆心跳缓缓响过亿万年的岁月。蓝岭山脉的这个洞里渗出一股蘑菇与火蜥蜴的味道。兴许,在这地球上最湿滑,最隐蔽的“大肚皮”里,他真的听见了什么,一句耳语,几声叮当,不然就是什么东西的爪子抠着岩石发出的刮擦声。
“鹰(扔)啊,傻鸟。”
鲍比回过头,一丛深绿色蕨类植物中间,那个起哄的家伙坐在一块湿漉漉的树墩上。德克斯·麦卡利斯特舌头不利索,说卷舌音有困难。他光顾着催鲍比,完全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毛病。这倒也好,若是他突然发觉自己出了丑,谁都没好果子吃。
“有动静。”鲍比说道。
“是啊,大概有个死翘翘的叛军正拉拉链撒尿。”德克斯突然大嚷,“快鹰(扔)!”
弗农·雷·戴维斯站在德克斯身后的阔叶林下,插嘴说道:“那时候还没有拉链呢,只有扣子。”
瘦皮猴似的弗农身着X战警[1]T恤和一条慈善商店买来的二手牛仔裤,裤子显然太小,都罩不住那发白的脚踝。德克斯嘲笑他说:“哪本书讲的?你小子讲话开始像‘科没种’了啊。”‘科没种’是他们给泰特斯维尔中学八年级历史老师科宁沃德起的绰号。
鲍比举起手中的石块,尽管它不过棒球大小,却感觉比氪星球[2]还沉,没准超人来了也会手脚发软。不过,超人还不至于逊到明明可以穿着内裤斗反派,扒了内裤干美人,却偏偏大老远跑到一个闹鬼的山洞前思考人生。
德克斯和弗农距离鲍比也就三十码[3]的距离,他们站在下坡,这样安全点。可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不管站得多远都没有安全可言。黄昏时分的太阳给布满晚霞的天幕披上了一层柔软的金纱,可是鲍比却因洞中的寒气和内心的恐惧而瑟瑟发抖。
“我去过营地。”弗农说,“我爸有全套装备。”
“那就是一帮爷们儿玩换装游戏。”德克斯说道。
“他们是来真的。北卡州第二十六军。绒线裤、后膛枪、木制水壶……”
“行行行,没有种。”德克斯说,“就当那时候没他娘的拉链。”
“我爸说……”
“你爸去参加这些重演的游戏无非是跟老婆、孩子呆腻了。”德克斯说,“我家老头儿走哪玩儿都带着我,你却只能留下来陪女人们玩儿。你说呢,‘科没种二号’?”
趁着德克斯欺负人的当间儿,鲍比后退了几步。山洞发出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像是一个孤独的囚犯正用勺子刨着混凝土的墙。如此听来,这山洞似乎在说“量你也不敢靠近”。鲍比暗自琢磨,反正德克斯也看不见,倒不如把石头丢掉,假装自己已经把它扔进洞里得了——可是,你很难瞒得过德克斯。
“鲍比就是没种。”弗农岔开关于他老爸的话题,好转移德克斯的视线,“他绝对不敢扔的!”
你行啊,弗老弟。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条阵线的。
德克斯拆开烟盒,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说道:“操,信则有,不信则无,快点儿,老子还有正事呢。”
鲍比如释重负地往山下退了一步。突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他呆住了。
“厄……利。”
风,一定是风。是风吹歪了德克斯手中的烟头冒出来的白烟;把枯瘠的树吹得摇摇摆摆,晃下一地秋叶的也是风。
然而,鲍比的嗓子眼像是被自己手中的石块给噎住了。这声音又来了,低沉而沙哑,带着威胁与挑衅。
“厄……利……”
回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尽管鲍比此时无暇胡思乱想,可如果真要他想象,那么这个声音必定来自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并且死了两百年的怪老头。不过,正如德克斯所言,“信则有,不信则无”,换言之,信不信由你。要是吃不准,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别去想它!
“去他妈的。”鲍比的语调怪怪的,以掩饰住可能失常的声音,“给老子也来一根儿。”
鲍比扔下石头——扔得离洞口远远的,生怕在这埋骨的地方,有别的东西也随之惊醒——然后匆匆下坡。他表面上故作镇定,可步子几乎是连跑带滑。此时,就算从那黑漆漆的深处再次传来低语,也会被他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德克斯的大笑声以及弗农因为呛烟而发出的咳嗽声淹没,更不消说这森林里还有风吹树响、鸟儿啾鸣、小溪潺潺、寂寞鸦啼。
鲍比跟朋友会合后坐在树墩旁的一块石板上。从那儿望去,山洞似乎也不那么吓人,不过是条埋在地下的缝而已。洞口那一圈布满点点青苔的灰色岩石,历经岁月的洗刷,早已不见棱角,洞口上方的黑土里长着几棵矮小丑陋的斑克松。
几个捏瘪的啤酒罐半埋在一丛紫花乌头中,一旁的月桂树上,一枚安全套独上枝头,活像响尾蛇刚蜕下的一截老皮。洞口距穆拉托山顶峰还有一百英尺,那里长满了美国梧桐和七叶树,一律被寒风“修剪”得整整齐齐。
鲍比在德克斯那要了一根烟,点着后猛吸一口,烟头瞬间变成了2厘米长的橙色光柱。他显然是被烟呛到了,却还是强咽下去,咳出一团团烟来。
这第一口搞得鲍比手指发麻,还差点元神出窍。回味着方才那呛人的一口,他又恢复到往常那种只吸进口里的做法:就是先把烟吸进口中,然后再用舌头搅一搅,不吞进肺里。他头晕乎乎的,可还是仰起头对着天空笑起来,生怕被德克斯和弗农看穿。
“找个时间在这儿露营最好了。”德克斯说着,带着烟瘾上头的惬意又吸了一口。和那些参加重演的玩家一样,他也是个装备控,只不过他走的是有钱混混的路线——白色T恤外套着一件防风夹克,左边上衣口袋上还缝着“麦卡利斯特球馆”的字样。口袋下面,一颗黄色炸弹星轰在三枚倾倒的保龄球上,意为“一击全中”。在泰特斯维尔,方圆八十英里内,只有德克斯老爸开的这一家保龄球馆。而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老板喝威士忌喝高兴了就会让男孩们免费玩上几局。
“再过不久露营可就冷了。”弗农像个娘炮似的不停地弹着烟灰说道,鲍比自己都觉得替他难为情。不过眼下,除了自己的死党疑似基佬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
比如,这个叮铛洞,比如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或者“东西”。是风,不是别的,就是风。
“这是一年里最适合露营的时节。”德克斯说道,“我去找找我爸的帐篷,偷几打啤酒,带几根鱼竿。要是再背上一杆散弹枪,就可以吃松鼠宴了。”
“小溪边有块平地。”鲍比说道。
“这儿就不赖。”德克斯大手一挥,姿势颇有点散别人财时的豪爽劲儿,“就在那片橡树下安营扎寨。生火的地方是现成的。”他旁边有一堆烧剩的柴火,四周垒着石块,德克斯说话时,抬脚就踢掉了一块。
“不知道我家里人会不会同意。”弗农说。
“你老爸不是在重演斯通曼突袭战么?”德克斯把烟叼在下唇上,“他不是那个什么地位显赫的上尉么。”
为了纪念1864年联邦军一举攻下泰特斯维尔,每年重演活动都会上演斯通曼突袭战的大戏。时至今日,那些“周末士兵”不是躺在地上睡大觉,就是拿个破壶喝着威士忌,要不然就是把自己那久坐办公椅的肥臀搬到马鞍上,骑骑马打发时间。
和这些人不同,鲍比的爸爸一闲下来就手握遥控器,在《舞动星城》和《历史频道》间来回切换。而每逢有比赛的日子,他便请出那件压箱底的卡罗来纳黑豹队球衣,看起橄榄球来。
“没错。”因为抽烟,弗农的嗓子有些沙哑。他弹了两次烟灰,却不见灰掉下来,“我妈大概会像平常一样去海滩。”
“海滩。”德克斯说道,“看看穿三点泳装的妞也挺好。”
德克斯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试探,多少还有些戏谑成分。也许和鲍比一样,德克斯也一直想弄明白弗农到底算怎么回事。“你说呢,鲍比。去海边看看美腿怎么也比看一群军装老鬼要强啊,是不是?”
鲍比的注意力又飘到了那个洞上。他扫了一眼,在那通向穆拉托山深处的隐蔽空间里,斑驳的阳光打在墙上,形成一道若明若暗的分界线。这时,德克斯叫了他一声,鲍比眨了眨眼,喷出一口又长又熏人的烟。没等烟味散去,他便借用他老爸私藏在工具间的一本杂志上的话说:“对,有妞才是硬道理!”
德克斯伸出手,亲热地往弗农的背上重重一拍,整座山都发出了回响。“比打飞机好玩得多吧?”
弗农点了点头,轻轻地吸了一口。他依然像个娘娘腔似的拿着烟头,翘着兰花指,仿佛自己是在用优雅的手语和人交流。弗农与大多数中学生不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发型,就是软趴趴、卷曲曲,垂在额头上的那种。
可惜鲍比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死党,也没能在德克斯犯浑之前将那一头欠扁的金色卷毛连根拔除,帮助他变回一个男子汉。德克斯一插手就是下三滥那套。此时,不知是因为烟熏还是因为德克斯那一掌,弗农的双眼已经如江河一样泛滥。
“我听见洞里有声音。”鲍比不知不觉又溜出一句。
“啥啊?”德克斯探着身子,把烟屁股丢进毫无热气的篝火余烬里。
“里面有人。”
德克斯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就像一个得了肺气肿的人在大喘气:“你是说那些‘叮铃当啷’?鲍比,你脑子里全是大便吧,都从耳朵里漏出来了。”
弗农满怀感激地望着鲍比。小鹿斑比[4]的眼睛,鲍比心想,可怜兮兮的。
鲍比语调夸张,像个叫卖的小贩似的,好让德克斯专心听他讲话。“那个声音说‘呃’。”
德克斯又鄙视了他一把:“搞不好是有人吐了。”
“大概是个流浪汉。”鲍比说,“自从收容所关门以后,我看他们就在大桥下和肯德基的垃圾桶后睡觉。这些人总得找地方住,不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也许这些人已经蒸发了。”德克斯说道,“我想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要不然得让人赶出城去。”
收容所被迫关闭实际上是出于一种阴险伪善的“公民自豪感”。先是那些开商店的抱怨有人在店门口乞讨,随后市议会立刻起草了一份“反游荡法令”。然而,镇上的一位律师却援引了多宗判例,指出该法令与同样适用于流浪汉的《第一修正案》精神相违背。此人原是马塞诸塞州人,而后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家传业五代的法律事务所的女婿,而这家事务所自内战重建开始就一直在幕后充当着当地的实际掌权者。
城里的长官们发现这法律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于是他们干脆砍掉了地方政府的经费,逼得收容所关门大吉。弗农向鲍比解释过全部内幕,不过鲍比却觉得其实没那么复杂:不怕运气背,只怕站错队。就这么简单。
“就是流浪汉也不会傻到来这个洞睡觉。”弗农说,“冷得跟女巫的咪咪似的。”
德克斯赞许地一笑。“所以你不敢鹰(扔)进去,是吧,鲍比同学?你怕里头有个吸毒的老不死把石头再你给鹰(扔)回来?”
“大概真的是风吧。”鲍比说,“可能里头还有很多小洞,空气一流动就出声了。”
“这么说不是穿蓝军装和灰军装的大兵?”德克斯说着,又抽出一根烟,“不是科克上校手下那帮暴徒的幽灵?”
“你说的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鲍比装着逼,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阿巴拉契亚[5]山脉上这个潮湿的洞口。
他们本该走溪边小径,而不是这条野路来到林子。本来,这条路是连接拖车住房区[6]到“袋鼠驿站”最近的路,后者是一家便利店,德克斯管这家人叫“阿三”。他家的一个女儿和鲍比一起上英文课,名字里有好多元音,但鲍比也搞不清店主一家到底是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还是阿拉伯人。不管是不是“阿三”,他们的店都是能够买到糖和球星卡最近的地方,更不用说还能偷偷瞄一眼杂志封面上那滑溜溜的大奶子了。
半小时前,三个男孩怀揣着一个礼拜攒下的零花钱兴冲冲地来了一次周六例行拜访。然而,即使是在种植烟草的北卡罗莱纳州,香烟也如同烈酒和速达菲[7]一样属于限制商品,不是什么烟都会摆在收银台后的货架上。
放冰淇淋的冰柜边上,柜台角上放着促销装的“骆驼”,买一赠一还送打火机。鲍比挑了一罐乐倍[8],就在他付钱的时候,德克斯偷偷把那两包“骆驼”扫入囊中。鲍比眼角的余光正好瞟到这一幕,可柜台那位长着淡淡小胡子的中年女人却紧闭着深色的双唇,一门心思数着硬币。
待三人出了小店视线之外,德克斯说:“咱们上洞边抽去。”对此,鲍比和弗农都没敢多嘴。
叮铛洞坐落在蓝岭山脉半英里高的山岩上,四周绿树成荫。鲍比和这两个哥们儿并非头一回来这儿,毕竟,有谁能抵挡住这儿的吸引力呢?这可是全县城最臭名昭著的闹鬼胜地,尤其现在又临近万圣节。不过,通常他们只是在附近转转,然后去小溪源头捕几条虹鳟。那里一年到头鱼任捕,因为没有哪个野生动物工作人员会走进那么深的山坳里。后来,当地一位著名摄影家巴奇特·比尔·威拉德买下了这个地方,还立了许多“不得擅入”的牌子。
德克斯刚一看到其中一块牌子,便起脚飞踹,并且还留了泡尿。后来,他又怂恿自己手下两位不太情愿的恶作剧小分队成员去了洞口。当他催鲍比“鹰(扔)”石头时,鲍比已无退路,只好朝这大概有一辆轻卡车宽的洞走去。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接近这个洞,不会接近这个住着幽——“鲍比?”
鲍比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声音来自山洞,和之前那个回音不绝,飘进他耳朵然后又令他鼻腔根儿痒痒的声音如出一辙。不过,这次却只是德克斯而已。德克斯蹲在倒下的树干上,双臂交叉,抬着下巴,活像古老的法国大教堂角壁上的怪兽滴水嘴。
“你当真以为那是内战亡魂?”德克斯说着,把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好像在说:“咱们可以好好耍耍弗农。”
“我不想玩了。”鲍比的嘴苦得像只烟灰缸,舌头干巴巴的,和蜘蛛网没两样。在尼古丁的作用下,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快。鲍比很想来一口乐倍,只可惜,在他们淌过小溪的时候,德克斯已经一巴掌把它打落水中了。
“你俩今晚打算干点什么?”弗农问。
“你妈。”德克斯话茬接得很快。
“闲呆着。”鲍比心不在焉地说道。
“说真的啦,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弗农说。
“啥片子?”德克斯打了个哈欠,刚好可以看见他那豁着的大牙。
“昆汀[9]出新片了。”
“我们又溜不进去,傻鸟。”德克斯说,“那片子十八禁,又黄又血腥。”
鲍比本来准备提议玩X-BOX,反正只要离那山洞远远的就好,可就在这时,弗农举起了手。
“嘘。”这个卷毛头说道,“你们听。”
鲍比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洞口,不晓得弗农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德克斯受不了了,“妈的,你不是也来这套吧,弗老弟。”
“别闹。”
“那是你的猪油脑自己在瞎哼哼。”德克斯沿着下坡的方向朝林子里望去,只觉得一条林间小道突然变宽了。他眨了眨眼,立刻弹掉烟头,转身便闪。
“在这儿!”有人喊道。空地边上的杜鹃花晃动了起来,紧接着,一位身着褐色制服的男人“横空出世”,直奔三人而来。鲍比看到了男人皮带上的枪。
警察。妈的。
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跟猫嘴里扑腾的小鸟似的。要是这次又惹了官非,老爸一定会尅爆他的头。德克斯直奔后山,那儿地势陡峭,荆棘丛生,可惜只够藏兔子。
这位警察体形肥硕,一边喘着大气紧追德克斯,一边叫他站住。此时,弗农已经沿着下坡路向小溪的方向跑去,可一听到警察的命令,立即停住了脚步。正当鲍比还在犹豫到底该往哪儿跑时,第二名警察冲了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个棕皮肤的店老板。
“就是他们。”小老板说道。这第二位警察年纪轻轻,两颊的胡子茬还泛着青。他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手枪套上,显然是在斟酌有没有必要对几个小屁孩动武。
就在他犹豫之际,弗农拔腿就往右边跑,穿过一片阔叶林和斑克松,很快不见了踪影。只有树枝折断声和树叶的动静出卖了他的行踪。警察追了几步,随后便意识到,鲍比更好得手一些。
鲍比往后退了一步。身为少年联盟全明星队得一员,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相距90英尺的两垒之间完成一次冲刺,而这片可以藏身的树林才不过一半的距离。德克斯狡猾得跟条洗车场的蛇似的,早没影了。可要是他也逃了,这黑皮肤的警察很有可能会逮到弗农。而弗农这个优等生不仅是拖车住房区的骄傲,还是自己最好的哥们儿。
“小孩,待那儿别动。”其实,这个警察也不过才比鲍比大了十岁而已。他上衣口袋夹着一副眼镜,那镜片看上去就像另一双责难的眼睛。汗水浸透了他的腋下,一束阳光照在警徽上,仿佛是上帝对荣誉的秘密昭告。
鲍比本想说跟自己没关系,或者干脆把德克斯供出来,换回一句“下不为例”,再或者去向那耳朵里长毛的小店老板赔个不是。可是,他却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双脚像身边的大树一样落地生根,一动也动不了,他晕晕乎乎的,觉得头顶上有许多小鸟在绕着他转圈,如同第一口烟带来的感觉一般。这儿以前也有这么多鸟?
警察笑得得意洋洋,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这让鲍比气得脸都红了。在泰特斯维尔这地方,嗑药的、撬锁的、开空头支票的,多了去了,更不用说那个路易斯·坦普尔顿,从鲍比家数过去三扇门就是他开的“拖车住房区妓院”,而当地的治安警却只会对小孩子发威。
没错,警察局他已是三进三出了,考虑到他尚未成年,法院认为他只是“迷途的羔羊”,因此,所有被捕的记录全都一笔勾销。可即便如此,坏习惯总还是会杀个回马枪,对你死咬不放。
“别紧张。”警察盯着鲍比焦躁的双眼说道,“聊两句。”
“我要告他!”小店老板把调子提升了八度,还带着浓重的口音说道,“不能就这么算了。”
警察向他挥手,示意他退后。“我来处理吧。只是小过错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
又是这句自以为是的废话,缓刑监督官、教导主任和校长都这么说过。他们总是拐弯抹角地跟你解释行为不端的成因,尽管鲍比对弗洛伊德那一套只是一知半解,不过以自己所知的那些,也足以将这种废话顶回去。家庭不睦,一贫如洗,原来都是环境导致了“适应障碍[10]”?明明快染毒瘾的货不但打不得,还要好言相劝?自己的行差踏错岂止可以解释,简直是本该如此。真不知道他鲍比哪里不对,竟要让这么多“教育家”为他“操心”。
警察靠得太近了,近得鲍比都能闻到他脸上的须后水和古风牌沐浴露的香气,还混杂得有沃尔玛超市五块钱一斤的廉价啤酒味儿。小店主紧握着自己粗壮的拳头,棕色的脸庞写满了对各种小偷小摸的愤怒。妈的,要是德克斯给了烟钱多好,又不是付不起,这家伙不光零用钱多的要死,而且还是泰特斯维尔中学的“大麻一哥”——他兜里总揣着零钱。只是,阿三,条子,以及所有空想社会改良主义者都不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偷不精彩。
这个周六的下午,他只有又被记上一笔,听那些叨叨,等老爸专程来把他保释出去。这可比玩X-BOX刺激多了。不过鲍比也不能否认,如果被捕,他就可以远离叮铛洞,远离那个冰冷的声音——
“啊——”
山背后爆出一声尖叫,正是警察追逐德克斯的地方。紧接着一声枪声,吓得林子里鸦雀无声,随后枪声就消失在风中。
年轻警官的脸色突然大变,鲍比本想他可能受到了惊吓,可随后却看出他只有几分暗喜。警官正和鲍比一样觉得无聊,“有枪响”就跟“警官中枪”一样刺激,当差的时候这就不啻于一贴春药,霎时让人兴奋起来。
警察从枪套中拔出那把吓人的手枪,从鲍比身边闪过,朝洞跑去,只剩下鲍比和小店主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鲍比耸耸肩,说道:“老板,一包烟的事嘛。”
小店主顿了顿脚,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外国话。不过,他很快就闭上了嘴。因为此时,枪又响了。
注释:
[1]X战警(X-Men):漫威漫画的超级英雄团体,由斯坦·李和杰克·科比创造,初次登场于1963年9月漫画X-Men#1中。
[2]氪星球(Krpton):美国漫画中的经典代表人物超人出生在氪星球,其上的氪石会令超人丧失力量。
[3]码:英制长度单位,1码≈0.9144米。
[4]小鹿斑比:迪斯尼的一个动画角色。
[5]阿巴拉契亚(Appalachia):美国东部的纽约州南部、阿拉巴马州北部、密西西比州北部和佐治亚州北部一带。
[6]拖车住房区:在美国专供一些家庭拖车停的地方。
[7]速达菲(Sudafed):含伪麻黄碱的感冒药。
[8]乐倍(Dr Pepper):亦译澎泉、胡椒博士、荜茇博士等,是美国Dr Pepper/Seven Up(七喜)公司生产的一种焦糖碳酸饮料。
[9]昆汀:著名导演,代表作《低俗小说》。
[10]适应障碍:因长期存在应激源或困难处境加上病人的人格缺陷而产生的一种慢性心因性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