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转身就逃,刚逃出几步,就跟一人撞上,“呀”的一声,她跌坐在花园门口的水泥地上。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背着月光,站在她面前的好像换了个人,身材非常挺拔,深蓝色西装配白衬衣,气质卓然,见舒曼跌倒在地连忙伸手拉她:“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就把她拽了起来。舒曼如坠云里,望了望旁边草地上的香樟树,又看看眼前这人,不是变戏法吧?怎么眨眼工夫就冒出两个“鬼”?她寻思着,又是一句:“你是谁?”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跟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一样,月光下的这个人儒雅斯文,看上去非常温和。也许是那夜的月光分外皎洁,舒曼觉得他英俊的面孔无端地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芒,眼睛含着笑,他的身材没有刚才那人魁梧,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由内而发的阳刚之气。他微笑着的样子,让舒曼心底仿佛淌过温暖的电流,她一阵发慌,尽管她并不知道慌什么。
“你好啊,我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笑容可掬地问她。
“我,我叫舒曼。”舒曼愣愣的,完全被他的相貌吸引,多好看的一张脸,尤其那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睛,淡定从容,嘴角的笑意像花一样地漾开,她听见他说,“我叫林然,很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林然走近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眼中满是疑虑:“你是舒秦的妹妹?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跟你的哥哥姐姐都不像,是不是他们的亲妹妹啊?”
“我就是我,干吗要像他们?”
“说得好,你就是你!不过,你跟你姐姐不仅长得不像,整个的感觉都不一样呢。”林然在香樟树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闪闪,瞅着舒曼笑。这时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舒曼看到他额头的鬓角处有一条浅浅的疤痕,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这条疤痕印在他英俊的脸上似乎有些不相衬,好在不是很明显。她好奇地问:“你的额头受过伤?”
他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下意识地摸摸额头:“哦,小时候不小心碰的。”
“怕是跟人打架吧?”
他怔住:“你这么肯定?”
舒曼咯咯地笑:“只有打架才留下这样的疤痕,我小时候跟人打架就留下过。”
“哦?你也跟人打架?”林然显得很有兴趣。
“打啊,为什么不打?当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难道我当木头?”
“那你打赢过没有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舒曼老实地回答:“有赢过,也有输过。”
这时候,屋里传来《致爱丽丝》优美的前奏。“你姐姐又在弹琴了,你不进去听听吗?”林然好像很熟悉这琴声。
舒曼晃着脑袋说:“我每天都听她弹琴,都听厌了,不想听,我一点也不喜欢钢琴。”
“唔,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拉二胡。”
“你会拉二胡?”
“当然,可惜你家没有,否则我会给你拉上一曲。”
“谁说没有,我这就去给你拿。”林然说着就进了屋,翩然而去的身影让舒曼瞬间的失神,那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银闪闪地漏了他满头满肩,仿佛是沾了仙气的王子,翩翩然不似在人间。
“来,拉首给我听听。”林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递了把二胡给舒曼。这时候,姐姐刚刚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掌声。她知道,姐姐又收获了她一直习以为常的赞美。舒曼却不为所动,因她觉得姐姐弹琴似在表演,注重的是姿势,而非琴声,即便每一首曲子都弹得完美无缺,可就是打动不了她。
“开始吧,这里没别人。”林然鼓励她。
舒曼在膝盖上架好琴,试了试音,闭上眼睛拉了首《二泉映月》。每次一拉琴,她就觉得她的灵魂飞了起来,风声,树叶声,都在为她伴奏,哀婉的琴声让月亮都躲到了云层后面。她恍然又回到外婆的村庄,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拉琴,从清晨拉到日落,连小鸟都停止了叫唤,静静地歇在枝头聆听。她唯有在拉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炊烟缭绕的乡村,那里连风都是自由的……
琴声渐渐稀落,最后戛然而止。
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吓了一跳,坐她面前的林然竟然眼眶湿润,而院子里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林然的父亲林仕延,他更是老泪纵横,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孩子,谁教你的琴,我在国外漂泊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听到这样的琴声……”林院长泣不成声,显然是舒曼的琴声触动了他心底的往事,“你的琴声让人心碎……孩子,告诉我,你这么小,怎么可以拉得这么一手好琴?除了奇奇,最有名气的大师也不及你的琴声动人。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最好的良药,我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却治不好自己的伤口,时间,根本不管用啊……”
林院长意犹未尽,把舒曼牵进屋里,又让她拉了好几首曲子,末了,还要收她做干女儿。旁边另一位伯伯说:“收什么干女儿啊,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不如收做儿媳妇算了,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林院长想想也是,指了指他的两个儿子问舒曼:“曼曼,你挑,两个随你挑,只要你肯做我家儿媳,我一半的家产都是你的!”
舒曼毫不犹豫地指向林然:“就这个吧。”
话音刚落,立即引来满堂哄笑。林然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特别,抿着的嘴角弧线极优美,抱着双臂歪着头,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比屋外夜空最亮的星星还打动人心。一屋子的人,只有姐姐舒秦没有笑。
母亲连忙打圆场:“仕延真是说笑了,曼曼还这么小,还在读书呢,就说什么婆家……”林院长的夫人刘燕马上接过话:“那就秦秦啊,年龄正好,我们两家要是联姻,可是亲上加亲了,你们说是吗?”
“是啊,是啊。”
“多好的姻缘,天生一对。”
“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纷纷。
舒曼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林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目光却是热烈的,一直冲着她笑。心跳骤然加速,她慌乱得不知所措。仿佛是陡然间,混沌初开的世界洒下一道纯净阳光,照亮了她的天空,开启了她的心智,他的眼神撩动了她沉睡的神经。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有静静地任由他温柔的光环上帝一样的笼罩着她呼唤着她,在她蛮荒黑暗的心田,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心情和世界都截然不同,一阵阵莫名的悸动和不安,像混乱又像痛苦,涨满了她生命的帆……
舒曼真正喜欢上钢琴是在看了林然演出后。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林然是享誉海外的华裔钢琴家,名气大得吓人。他和另一位同样鼎鼎大名的音乐才子耿墨池因师出同门,又都是华裔,被西方媒体称之为完美的“东方钢琴王子”。这些都是听舒秦说的,舒秦从小心高气傲,很少见她那么崇拜一个人,“曼曼,我要嫁给他!”她信心满满地说。眼中闪烁的光芒,透着万劫不复的决心。
舒曼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非常失落。舒秦的光芒太耀眼,她已经习惯躲在姐姐的影子后面。虽然自小也被称赞长得漂亮,可她的漂亮就跟长在狭缝中的野花一样,纵然绚烂,始终摆不上台面。她怎么有资格跟舒秦争?
林然演出的那天,舒秦整整花了三个多小时打扮,舒曼却只穿了件稍微正式点的白裙子,她原本就是去做陪衬的。演出空前成功,舒曼听得如痴如醉,毫无意外地被林然的琴声俘虏。真的,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花雨飞扬,而她在花雨中随着音乐轻舞,仿佛灵魂出窍。她迷失在那梦幻般的音乐海洋,再也找不回自己。那一刻,她隐约知道她的人生,从此将会不同……难得的是,林然还请来了耿墨池助阵,他们是师兄弟,也是好朋友,两人最后合奏的一曲让整个现场都沸腾了。舒曼灵魂出了窍般,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如果不是舒秦递来手帕,她还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演出结束后是庆功宴,舒曼失魂落魄,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众星捧月般的林然,莫名觉得心底一阵刺痛。林然已经换下燕尾服,跟那个同样玉树临风的耿墨池站在一起谈笑风生,是那么的耀眼。而舒秦一身粉色露肩公主裙,笑容妩媚,举止得体,自始至终不离林然左右。舒曼把目光望向舒秦,心底又是一悸,恍然明白了刺痛的原因。
林然发现了舒曼,把她拉过去,给耿墨池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舒隶的妹妹舒曼,她对音乐很有悟性。”
“哦——”耿墨池故意拖长着声音,上下打量着舒曼,扭头就跟旁边的舒隶逗趣,“我说呢,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居然有两个漂亮的妹妹,兄弟我哪天单身了,可否考虑一下?”
舒隶显然跟耿墨池也很熟,笑道:“曼曼还未成年,你少打歪主意。”
林然接过话:“你不是有叶莎嘛,才新婚呢,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耿墨池端着杯红酒,跟林然站在一起,长身玉立,的确是平分秋色,“我对自己很没信心,从小一起长大,还要生活一辈子,想想就不甘心。”
舒隶一本正经:“那你说,你怎么娶了她的呢,难不成是酒后乱性,生米煮成熟饭,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生米,我跟她十几岁就熟了。”
“啊?……”
众人一阵哄笑。耿墨池自己也忍俊不禁。
舒曼当时很安静地看着大家说笑,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她觉得自己太黯淡,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可是若干年后她在巴黎碰到耿墨池,得到的评价却恰恰相反,耿墨池说那天晚上最超凡出尘的就是舒曼,脸上干干净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女孩,眼眸清亮,静静地站在灯光的边缘,跟艳光四射的舒秦比起来,还是少女的舒曼清新得像一朵沾满露珠的雏菊……
数日后,林然到舒家做客,是舒伯萧夫妇回请的林家。舒秦没练琴,上街狂采购、做头发、买衣衫,忙得不亦乐乎。舒曼自知怎么打扮都比不过姐姐,索性什么都没收拾,一个人坐到钢琴前自娱自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坐到了钢琴边,第一次试着用心地去弹琴,结果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用心地去弹首曲子居然也可以弹得这么动听。
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已经悄然到场的林然微笑着为她鼓掌。他穿了件米色格子西装,配了条白色的裤子,翩翩如玉,他的眼眸仿若墨黑天幕上最遥远的那颗星,淡然而忧伤。
舒曼一阵慌乱,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男女之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无论是开始抑或是结束,不是碰到对的人,就不会一相情愿地笃定我们认定的那个人。碰到了就是碰到了,瞬间即永恒,前路再渺茫,也必是无悔。
林然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脸上是无风无浪的平静,内心是什么样子,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他只是跟耿墨池说起过,在听到舒曼琴声的刹那,他知道她就是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原来她在这里。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琴声,也不是因为她迷蒙的眼神,抑或是清脆的笑声,而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别人。
咫尺天涯的距离,他却用尽一生。
林然在对舒曼的演奏给予了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跟舒伯萧夫妇说:“舒伯伯、舒伯母,你们家真正的音乐家是舒曼,你们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真是让我很意外!上次在我家听她拉二胡我就知道,她对音乐的诠释和领悟非常人所能及,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她甚至会超越我……”
“她哪成啊,秦秦的钢琴比她弹得好多了!”一边的秦香兰连忙接过话。
林然瞥了眼舒秦,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要我说实话吗?舒秦弹琴更多的是在表演,可是曼曼不一样,她是用心在弹琴,也许她的基础不是那么好,但音乐不是靠技巧来打动人的,音乐在俘获人心灵之前必须要演奏者先付出灵魂,听曼曼弹琴,我感受到了她的灵魂在琴键上舞蹈……”
香兰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舒秦也是一脸愕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犀利地批评她的琴艺,从小到大,她可是备受赞誉的。她显然不能适应,脸色发白,眼眶含泪就要落下来。可是林然还未就此罢休,走到她跟前,正色道:“舒秦,也许你的基础是很好,也许你曾经有过很好的天赋,不过很可惜,你的天赋都被机械式的训练给磨掉了,你太注重表演,却忽略了演奏最基本的投入。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音乐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已经不具备这样的灵性了,以你的聪慧,你做其他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舒秦眼中滚落下来。
“这怎么可以呢?她半年后还要去国外深造的。”香兰着急地说。
林然耸耸肩,非常尖锐:“我看没用的,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尤其是音乐,太需要天分和灵气……”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舒曼,继续说,“刚好近期在日本将举行一次世界性的钢琴大赛,我建议曼曼可以去参加,只要稍加训练,正常发挥,一定可以一鸣惊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舒伯萧倒能接受:“不过她得有个老师指点才是,正儿八经地学学。”说着顺水推舟,看着林然,“林然,你可以当舒曼的老师吗?”
林然欣然应允:“没有问题,我很乐意教曼曼,”末了,又转过头问,“曼曼,我可以做你的老师吗?”
舒曼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时候,她发现屋内已经不见了舒秦,楼上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舒秦的教养很好,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关门都是小心翼翼的。全家人都很担心她,从小就没受过挫折的她,能接受这突如其来被否定的打击吗?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认定她将来是个钢琴家的,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努力了十几年突然被全盘否定,她该怎样面对她以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