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时,老三才被父亲接回城。她至今记得进门时,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时的那眼神,极端的失望,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个土孩子怎么带得出门?好在上帝保佑,这丫头五官生得很好,一双大眼忽闪明亮,皮肤不是宝宝霜擦出来的那种细嫩,是天生的水嫩,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红,这可是城里长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没有的好皮肤。这多少让母亲安慰,女孩子只要长相好,就不愁没个好前途,至少将来嫁个好人家是不成问题的。比如母亲自己,虽出身贫寒,因嫁到舒家,不也进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堂堂离城师大舒校长的夫人吗?
说起舒家,从老太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舒曼爷爷年轻的时候留过洋,民国时期在政府里还担任过要职,后又涉足金融,从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后大部分产业充了公,或捐或赠,舒家还不止这一栋小楼。听母亲说,那时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边街都是爷爷的。一直到现在,伯伯和两个叔叔都还在经商,唯有父亲从文,在师大任校长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显赫的家世,农村出身的母亲是怎么嫁进来的。每问到此母亲总是含糊其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她和父亲是自由恋爱,可能跟爷爷留过洋有关,思想很开明,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母亲仍经常跟女儿们讲,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当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丽质。的确,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够的资本得到父亲的宠爱。从小到大,舒曼从未见父亲对母亲发过脾气,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别的纪念日,父亲还会送花给母亲,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轻的小夫妻还恩爱。三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母亲早已褪掉了农家女的痕迹,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是典型的城里太太派头。
但母亲的希望最终被打破,因为老三实在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六年,母亲耗费六年的时间想让老三转变为城里的孩子,甚至还专门请了礼仪老师来教,可是徒劳无功,老三即便后来看上去是个城里孩子了,可也仅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这丫头冥顽不化的种种陋习就显现出来,吃没个吃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像个野丫头。舒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教养极好,偏偏就老三没规矩,比如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喷出满嘴的饭……于是本来一生无悔的母亲有了生平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乡下。
但对舒曼而言,母亲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随心所欲的天性岂是母亲可以轻易改变得了的。舒曼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几乎没为什么事情特别伤心过,天不怕地不怕,进城后第一天上学就跟同学打架,经常被同学家长和老师找上门她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儿时的记忆中,舒曼唯一觉得不好玩的就是弹钢琴,厌恶到难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亲要她转变成城里孩子的第一个步骤。
舒曼有自己的乐器,一把老旧的二胡。她很小的时候就会拉二胡了,在乡下学的。舒曼有事没事就会拉上两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区,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饭的是一个腔调,“一听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泪”,这是邻居们说的。母亲很不高兴,非常厌恶舒曼拉琴,说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饭似的,没气质。但父亲却喜欢听女儿拉琴,他反驳妻子:“二胡也是乐器的一种,还是民族精髓呢,怎么就是要饭的了?”
有父亲撑腰,母亲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却强迫舒曼跟姐姐学钢琴,她说女孩子弹钢琴很优雅,将来会有好人缘。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学会了弹钢琴就能找个好对象。舒曼开始宁死不屈,就是不肯学钢琴,母亲就威胁,如果不学钢琴,就不准拉二胡。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为其难地跟着姐姐一起学,音乐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学会了弹钢琴,但也就是学会而已,舒曼知道她弹到咽气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岁就学琴,谁能赶得上她?
母亲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逼迫舒曼学琴无非是想让舒曼学会城里孩子的优雅,学成个什么样她从未真正在意过。可是对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当时十九岁的舒秦已经在音乐学院学习,马上就要出国深造,培养一位一流的钢琴家是舒家最荣耀的事情,母亲乐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载了父母的期望,学琴学得很认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数时候是边玩边学,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弹得悦耳动听,可到了舒曼就弹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请了那么多老师,每一个人都冲舒曼摇头。“没事,教好大的就行。”母亲总这么安慰教琴的老师。
但母亲还是很懊恼,老三的钢琴弹得乱七八糟就罢了,功课差也罢了,还经常惹祸。最后母亲怄不过,干脆将老三送进了离城唯一的女校读寄宿,全封闭管理,让学校的老师们好好治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女子中学,有近百年的建校历史。整所学校无论是建筑,还是环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请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艺术教育最有建树。母亲一向追求洋派,这正对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笔钱,又凭借舒伯萧师大校长的面子,硬是把舒曼给塞了进去。
玛丽女中校风极严,他们处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如果违纪,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准回家,周末留校做义务劳动,禁止家人探视,如果屡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学了。舒曼被罚得最重的一次是连续五周不准回家,在学校林荫道扫了近两个月的落叶。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后几年里,总也免不了断断续续的受罚,经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没被开除,很大程度上是碍于其父亲的面子。因此中学几年,舒曼跟家人的相处一直少得可怜,每次从学校回到家,感觉自己像客人,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家庭。他们谈论什么,都像跟她没关系似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谈论得最多的是林院长家的事情,林院长林仕延是父亲的世交,曾担任过离城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产业,八十年代以华侨的身份在离城投资兴建了一家私营大医院。
舒曼当时并不太清楚舒林两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林家有两个儿子,都是在美国长大。林院长自己居住在美国,却把儿子们先送回国来了,据说是为了学说中国话,刚开始都住在当律师的伯伯林维家里,后来兄弟俩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里有一栋旧宅。于是,林院长将他们托付给了舒伯萧夫妇,要夫妇俩多照顾一下他的两个儿子,所以两家走动得很勤,林院长的两个儿子经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经常上他们家玩。只是因为舒曼读的是寄宿,又经常受罚回不了家,所以从来没有碰见过他们。
姐姐是很热衷谈论他们的,尤其喜欢谈论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说一个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欢和牵挂的人就会越长越美,姐姐那个时候就很美,当然她本来就美,自从谈论林然后更美了,眉飞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更像只丑小鸭了。
但是舒曼一直无缘跟姐姐眼中的这个“王子”见面。因她不久就被学校劝退,期末八门功课七门不及格,校长很委婉地跟同是校长的舒伯萧说:“令千金除了功课,在音乐上绝对是个天才,我们目前没有这样的师资力量继续教育她,还是转去别的学校深造吧,以免耽误孩子……”
父亲颜面扫地,舒曼被罚跪了一天的搓衣板。母亲不解气,一怒之下将她送到了更远的桐城二中去读书,除非寒暑假,平时不准回家。从初三到高中毕业,她被家人扔在了桐城,开始还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可是很快就乐不思蜀,桐城二中跟牢狱似的玛丽女中比较起来堪比天堂,舒曼差不多是在那边玩了四年才回家的,直到高考落榜。
对于老三的落榜,家里人一点也不意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她上榜了,那才是不合常理,所以爸妈倒也没有特别为难她。他们权衡再三,决定让舒曼复读,为避免再次落榜,让她选报艺术院校,因为艺术院校的文化课成绩要求很低。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堂堂离城师大校长的女儿竟然考不上大学,这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舒曼的专业成绩绝对是没问题的,她会好几样乐器,最擅长的就是二胡。如能考到艺术院校去,多少能替舒家挽回点面子。
但是考虑到老三的自觉性太差,母亲没有再把她送回桐城复读,而是安排进了离城一中,准备复读一年后来年再战高考。一中是离城重点高中,学习压力很大,舒曼那段时间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还要被逼着补习,母亲请的家庭教师一个接一个地来,舒曼觉得她都快疯了。她很羡慕姐姐舒秦,总是被母亲带着出门,出席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母亲唯恐别人不知道舒家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似的。母亲极少带舒曼出门,因为老三只要跟她一出去,总要出乱子,丢她的脸。可是舒秦却很喜欢老三,到哪都要带着她,后来舒曼想,舒秦那么喜欢带着她可能是为了让她做陪衬,因为鲜花总要绿叶衬的,老三恰好就是姐姐的绿叶。舒秦从小备受宠爱,她习惯了所有的人做她的陪衬,就如老三习惯了给人做陪衬一样。
然而,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
舒秦出国前夕,舒伯萧带全家到林院长家做客。因为林院长已经回国定居,要举行一个盛大的晚宴会会亲朋。除了舒曼,家里每个人都是盛装出席,舒秦穿的是母亲精心为她准备的粉蓝色露肩小礼服,化着淡淡的妆,别提有多美。妹妹舒睿当时还小,穿的是可爱的学生裙。舒曼当时刚过十六,就穿了件白色的丝质小圆领衬衣,黑色的百褶裙,头发梳成马尾状,清汤挂面,跟姐姐的艳丽不同,舒曼更多的是本色的清纯。而舒曼是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人,一到气派的林家大院,就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地转悠开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忙着跟林家的人客套,很容易就忽略了她。但舒曼仍然听见林夫人对母亲说:“这孩子居然长到了这么大,真是想不到。”
母亲说:“是啊,还不是多亏了仕延,否则这丫头怎么活得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林院长表情黯然,似乎并不愿多谈往事,“有人活下来,就有人死去,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屋子里立即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父亲岔开话题:“林然呢,怎么不见他?”
“哦,今晚有个记者招待会,可能要晚点才回来。”林夫人笑吟吟的,她可真美,舒曼觉得她比自己母亲还美,也难怪,听说林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红遍江南。
父亲又问:“奇奇呢,现在……”
“还在二院,只能让他在那待着,不然怎样呢?”林院长叹了口气。
“那怎么待得住啊,年纪轻轻……”
“是待不住啊,老梁说,这小子在里面一点都不老实,经常失踪,每次都要老梁到外面去捉人,怕他又在外面惹是生非,要是让叶家那边知道,闹起来可就什么都完了……里面不管怎么样,总比让他去坐牢好吧。”
“说的是……”
……
大人间的谈话舒曼才没兴趣去听。她溜到花园葡萄架下玩秋千,花园里种了很多茉莉,正是茉莉花开时,满院都是素淡的清香。舒曼很喜欢茉莉,喜欢茉莉淡淡的白,淡淡的香,她觉得自己就是朵盛开在角落里的茉莉,不被人注意,只是独自倾吐芬芳。而舒秦无疑就是鲜艳的玫瑰了,光彩夺目,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对象。不过舒曼觉得做茉莉也有做茉莉的好处,至少不用一天到晚端着身姿,像舒秦那样,吃饭不能吃得过饱,说话不能高声,就连笑也要笑得端庄娴雅,多累啊。正胡思乱想着,花园里突然闪进一个黑影。贼!舒曼当时脑子里一个激灵,从秋千上溜了下来。但她不想打草惊蛇,蹲着身子跑到大门口的香樟树下寻找目标,光线很暗,啥都看不清。突然,树后面伸过来一双手,她还没叫出声,嘴巴就被捂住了,“嘘——”后面的人提示她噤声。
她抑制住呼吸,真的就不出声了。那人这才慢慢松手,舒曼扭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二十多岁,穿着件白T恤,因脸上罩着树叶的影子,五官暗暗的,只看到一口白牙,龇牙咧嘴的,站在月光下像个吃人的野兽。
“你是谁?”舒曼并不害怕,在乡下待了好几年,啥吓人的东西没见过?那家伙当然也不怕,放开了她,反问:“你是谁?”
“我是来这做客的。”
“哦——”这家伙拖长着声音,一双眼睛深邃似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哪家的野孩子?”
“你才是野孩子呢!”
“我本来就是野孩子!”
“你怎么在这?你是来偷东西的吧?”舒曼睁着一双大眼睛,长睫忽闪,仿佛荡漾着一湖的水天云光。她仰着稚气未脱的一张粉脸,似乎随时准备冲进屋里喊大人。
“偷?”那家伙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抱臂斜靠在树上,笑嘻嘻的,“偷什么呢?我还真没想好偷什么,要不,偷你?”说着伸手扯舒曼的马尾。
舒曼兔子似地跳开,指着他大骂:“浑蛋,流氓!……”
那家伙并不动怒,往前走了几步,树影在脸上挪开了,露出清清朗朗的模样,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浅浅地笑着,舒曼发现他笑时脸颊有隐约的酒窝,目光犀利明亮,眼底仿佛溢满星光。不可否认,他的这张脸很好看,只是他嘴角的笑意分明透着邪气,伸手就要来抓舒曼:“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