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旧书这个职业不是太好。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行当了。就是说,尽管这个职业发不了财,买不起房,只能混混肚子,但由于比较轻松和闲散,还能和文艺沾点边,我还是挺喜欢的。
在城市的街头,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路口或单位的门前,我在地上铺一块绿色塑料布,把三轮车上林林总总的旧书旧杂志搬下来,摆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顾主来问价。来问价的人一般都要买几本,至少是一本。我有这个信心。因为我的旧书品种比较齐全,板着面孔的有,花花绿绿的也有,医学、文学、钳工、炒股、电脑、收藏、保健、时尚等等一应俱全。这么说吧,只要你到我的书摊前一站,你肯定要掏腰包。但是,实话实说,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比较清闲的。在我清闲的时候,我一般做两件事。一件是看人,看大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实际上,我只是看女人,看年轻的女人,她们一个比一个如花似玉,一个比一个青春漂亮。她们都是朵朵红花。我经常打这个不恰当的比方。但是我的确把她们当作美丽的鲜花的。特别是到了夏天,鲜花们一朵朵竞相开放,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另一件事其实不值得一说,就是在清闲的时候,翻翻地摊上的旧书而已。
但是,有一天,我翻旧书翻出问题来了。我在一本《性知识问答》里,看到了一张旧照片。这要是别人的照片我也不会这样吃惊。这恰恰是我的照片。恰恰是我的泳装照。我穿一条红色的短裤,脚下是金色的沙滩,身后是蓝色的大海……我的古铜色肌肉上,闪着太阳照射的光泽。我从没见过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呢?怎么会夹到这本书里?又怎么到了我的手上?这些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照片上的我是那么年轻,双腿修长,肚皮上还有六块肌肉,充满青春和朝气……
我是无意中翻开这本我收来不久的旧书的。我承认,在翻这本旧书之前,我正在受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折磨。我虎口发麻。我腮帮发麻。我心口也发麻。因为那种力量,不是可以量化的力量,是一种美丽。是的,是一个女孩的美丽。如果你要问她是谁,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当然你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这条僻静的马路对面的那幢白色大楼里上班或者居住。她身材高挑,喜欢穿一条深色的裙子,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天使。她五官精致、古典,额头饱满,悲情的大眼睛里,只有不清不楚的潮湿,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她的外表和内心的沉静,你会觉得,她的红绣鞋足不出户,她沿袭着旧式的、传统的、上古黄金时代流传下来的风范。我只能说,她的美丽不是山洪,但会慢慢地流,剔透的、黏稠的,或者干脆说,她的美丽是一颗战栗的朱砂痣。她是从那根路灯旁边穿过马路,然后从我摆摊的人行道上走过去的。她从从容容,目不斜视,仿佛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这样的姿势经常在我面前出现,经常从我面前走过,最后消失在大街拐弯处。拐弯处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的那边是百货商店和好几家超市。她就淹没在那些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了。可以说,我能在这儿坚持摆摊,多半是因为她。能看到她,这一天我就放心了。要是看不到她,告诉你吧,我会百无聊赖,仿佛我的魂也丢到了马路上。
你知道,她就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我面前走过的。她走过去我的心口就被堵了起来。我就只好翻翻书。我就翻出了我的泳装照片。地摊上的所有书都不是我的藏书,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我从不读书(翻书和读书是两回事),我也不搞收藏。那么这是谁的书呢?他或她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而这张照片,在我的印象里,是不存在的。虽然我住在临海的山坡上,从小在海边长大,自然也有不少背景是大海的照片。但我不记得我有这张照片,我就更不知道是谁帮我拍的这张照片了。至于收藏者是谁,他为什么收藏,只有天知道了。
正在我面对照片发呆的时候,她又回来了。她依然那样从容而安静,优雅而惊艳,如果谁在抢银行的路上碰到她,那银行必定安然无恙。而她,就难说了。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她深深地吸引我却是真实的。真想她的身影能多留在我的视线内。很遗憾,她很快就走进那幢建筑了。
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的,她来到我的地摊前。这太让人惊讶了。我只能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天使。她嘴角上扬,一点点露出玉色的牙齿,笑容像水纹随着一粒石子展开。她说,我们……要搬了,还有不少旧书和杂志,你来拿吧,能卖点小钱的。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朗朗的,清明而动人。你从她的口气和表情里,根本看不出她是在帮我,仿佛她是在求我帮她办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我当然是受宠若惊了。我跟在她身后,离她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我目睹她妖娆的后背,看着她微微扭动的丰臀和细腰,我感觉到心上被针尖挑了一下,有一点点疼痛,而且这种疼痛就像一滴油滴在纸上,慢慢地洇开来,在我的心里一点点扩大。
我把她的书拿来了。其实不多。其实也就三纸箱。其实她的真实意图,是让我帮她打扫卫生的。这样也很好,老实说,能跟她说说话,是我梦想已久的事,何况为她打扫卫生呢。
在我收拾完书临走的时候,我说,你也搬吗?
她摇摇头,说,这房子,归我了。口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满足。
这是一套很大的房子,大小房间有五六个,仅客厅就比我的住房还大,而且装潢是那样的考究和华丽。
我一个卖旧书的,能走进她的房间,能跟她说说话,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对自己说。她没有搬走,我还能经常看到她,难道还不够吗?
此后的几天,我依然会看到她。即便是我看不到她,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果说她在我的心里已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过马路。走到我的地摊前了。她用脚踢踢我的一本书,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眼神有点闪烁不定。她说,你看到我一张照片了吗?就是……就是一张照片,你看到了吗?就是一张……啊……你看到了吗?她脸红了,只一瞬,红晕又消失了。虽然她红着脸,我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怒气。我不知道什么照片。我像坠入五里云雾。我倒是发现我自己的照片,但那不是在她送我的书里。我说,照片?你的照片?我没看到什么照片啊?她用手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照片。我真的纳闷了,我怎么能看到她的照片呢?她的照片,怎么能到我这儿呢?我看着她。我摇摇头。我说,我没看到你的照片。她说,你看到的,你一定看到了,求求你,还给我好吗?我是夹在一本书里的。那些书,都让你拿走了,你一本都没给我留下……当然当然,是我让你拿走的……可我那张照片,你要了也没有用,你还给我……我,我是夹在一本书里的。她说话很急促,把脸都憋红了。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她的照片是夹在书里的,而这些书又被我拿走了,她由此推断,照片一定被我藏起来了。可是,我确实没有看到她的照片。尽管那也许是她一张重要的照片,或者是一张不易示人的照片(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没有拿到就是没有拿到。我告诉她我真的没有看到她的照片。我说我要是看到了一定还给你。她说,那——你那天看的那张照片是谁的呢?我说,那是我的照片。我在看我自己的照片。对了,我在看我照片的时候,你还没让我去拿书哩。不过……她看我犹豫了一下,急切地说,你说呀。我说,你的那些书,从你那儿拿来的那些书,我还堆在我家里,我不喜欢看书,我连翻翻都没有。这样吧,我可以回家找一找,我回家找找看,你的照片要是真的在书里,说不定还夹在书里,我帮你找一找,我要是找到了,一定还给你。她说,不行,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照片!她迫不及待地说,你家住哪儿?我和你一起去……我真是昏头了,怎么没把照片拿出来!你……你不要再磨蹭了,我要到你家去找我的照片。
就这样,她来到了我家。
我那两间不大的平房里堆满我收购来的旧书旧杂志。她走进来时我看到她皱了下眉头。是的,我的屋里有一股刺鼻的霉味,脏得就像一个垃圾箱,真不是她这样的女孩能进来的。
当然翻找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她显然有些失望。她说,你在骗我,你那天看的照片,就是我的照片!她口气又软了下来,你,你在骗我,你把照片还给我吧?我给你钱,你说个价目,我给你钱还不行吗?我说,那天我真的是看我自己的照片,我怎么会骗你呢?为了证明那是我自己的照片,我只好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让她看。老实说,我在拿照片时,有点不好意思。照片上的我只穿着一条紧身的泳裤,那个地方的突出很明显。她看了我的照片,失望地把照片还给我。
她临走的时候,我跟她说,要不,你把电话留给我,我要是找到你的照片,再告诉你。她犹豫了一下,说,你把电话告诉我吧,我过两天打电话来问问。
她记下了我的电话。走时,在我屋里打量一眼,不着边际地说,你家里不少书啊。
我是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小巷的尽头的。古老而破败的小巷里,她的丰臀细腰是那样的感人至深。我突然发现,小巷因为她的走动而分外动人。
我是真的又重新把那些书翻一遍的。她的书都是一些好卖的书,大部分是杂志,是那些在青年人中特别流行的杂志。如果卖一块钱一本,会相当抢手。但是,我没有发现她的照片,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发现。我想把这个令她失望的结果告诉她。但是不知为什么,连续几天,我都没有看到她。当然,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当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摽在一个人的胳膊上的。那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高大而英武。我以为她路过我的书摊时,能停下来,问问我关于她的照片的事。但是她就像没看到我似的从我的书摊前走过去了。倒是那个男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地上的书。
此后几天,那个英武的男人和她就经常在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他们相依相偎,从那幢楼房出来,横过马路。男的手经常放在她的臀部,长长的胳膊呈弧形状将她揽着,女的就小鸟依人地钻在他的胳膊下边,只是他们走路有点别扭。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这样从我的书摊前走过,我会听到他们喁喁的小谈,还有浅浅的笑声。我想,那个美丽的女孩,该是忘记她照片的事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怎能抵得过爱情的力量?何况说不定还是一张不怎么重要的照片。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正在整理旧书,她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是我。我一听就知道是她了。我以为她是来询问什么照片的,她却在电话里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无聊死了。她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无关疼痒的话呢?她身边不是有一个优秀的男人吗?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了,哎——你不知道,他又出差了,他到东南亚去了,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哩。我说,那你给他常打打电话。她说,出国了,他把手机关了——你还真善解人意,这几天,怎么没看你摆摊卖书?我说,我天天出摊。她继续叹气,说,对不起,是我忘了,我这几天没出门。你现在忙什么?我说我在整理书。她感叹道,你真不错,你还有点事做。你猜我在干什么?我早就睡了,我天天睡觉,天天看电视,你不知道,我无聊死了,除了看电视就是睡大觉。你……你,你叫……叫你什么呀,算了,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了。你说你在干什么?整理书?她在电话里突然笑了。她咯咯地笑着说,你那张照片,挺性感的。她的笑让我想到她笑逐颜开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就十分的愉快。不过她说我的照片,还说挺性感的。我心跳不由得多跳了一下。我假装没听清地问道,你说什么?她继续笑着,说,我说你那张照片,挺不错的。对了,照片……你……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吗?我感觉到她满心的喜悦和欢快,和刚才苦巴巴的口气简直判若两人。我说,真对不起,我没看到你的照片。她说,你不是在整理书么?要是整理出我的照片,求求你还给我好么?我说,一定一定。我又说,可是……她急不可待地说,可是什么?你说可是什么?我说,那么重要的照片,你怎么可以乱夹在书里呢?她说,不是乱夹……你懂什么呀,夹在书里才保险呢。她又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照片……你是不是已经看到啦?告诉你,可不许你乱看!我赶紧说,没有没有,要是看到了我还不还你?她嗫嚅着说,其实,其实也无所谓,你要是看到了,你要是不想还我,你就留着吧,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说,哪里啊,是你的,我就一定会还你的。
接下来,我们又说些别的,都是一些无边无界的话。我一边应付她,一边想,反正也不花我的电话费,反正我也无聊,你要说你就说吧。
此后我们又通了几次电话。每次在电话里她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她说她男友还没有回来。她说天天看电视烦死了,都看出毛病来了。她说天天吃快餐把胃口都吃坏了。她说天天睡大觉把头都睡昏了,可现在深更半夜了,想睡又睡不着。每次聊天,她都说,明天到你旧书摊上找几本书看。
不过她一次都没有来我的旧书摊,实际上连她的影子我都没有看到。大约像她说的那样,白天都在睡大觉吧。
有一天,正下着小雨。下着小雨的天气我是没法摆摊的。我只能在我的书堆里睡觉。你知道我的两间老屋里堆满了书,我的床就支在我的书上。那些连同旧书一起收购来的破书架,高高低低排满了屋子的四壁,破书架里也高高低低插满了书。我区分的好书和坏书,是和价格,和销售量联系起来的。我的个别老主顾说我根本不懂书,不懂什么是好书和坏书。有一个家伙还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不能光卖书,还要读书,甚至还要写书,做一个像北京琉璃厂那样的大书贾。我不管他说东道西的。我觉得他的话都是废话,我不过一个卖旧书的,和收破烂没有什么区别。卖旧书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糊口的生意,让我再生出点别的枝叶来,我没能耐办到。不过,我在不出摊的时候,喜欢听一点音乐,喜欢做做白日梦。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来说,所谓的白日梦,无非就是梦想爱情罢了。我梦想着被爱情撞了一下腰,梦想着能有一个疯狂的女孩撞我的腰。比如现在,我就梦想着她能来和我谈谈话,撞不撞腰无所谓,谈谈话就行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有一个气宇轩昂的白马王子,她正独守空房,等着她的白马王子从东南亚盛装归来。我这真的是白日梦了。不过,在这无聊的雨天,做做白日梦又有什么不好呢?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铃声大作的电话打碎了我的梦。
电话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是我……
我一听就知道是她。白日梦还真管用,我一想到她,她就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是我……随即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
我对着电话说,我知道是你,你,你有什么……事吧?
是我啊……大哥……
她紧张而怨艾的声音也感染了我,我说,知道知道,你怎么啦?
我死定了,你来救我……
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你知道的……
我赶到她家时,屋里的情景吓我一跳。
装潢考究而华丽的客厅里,她穿着短衫白裙,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泪眼朦胧地看我一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了。给我开门的那个男人冷冷地、客气地说,我是这个房子的房东,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是这样的,她……是你妹妹?噢——欠了我一年半的房租,这些还不够。他指了下茶几上的一堆首饰。另一个男人用手里的长刀拔弄一下项链、耳环之类的小玩意,那些黄色的小玩意发出一点诱人的声响,和她的抽泣很协调地融为一体。这时候,从厨房里又出来第三个男人,这是一个瘦瘦的小青年,穿着黑色大裤衩和同样颜色的大T恤,从大T恤的领口里,也就是小青年的肩上,露出亮闪闪的刀尖。
开门的男人说,还差八千块。怎么样朋友,麻烦你再跑一趟,回家拿八千块钱来,把你妹妹领走。
我又看到她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要我救她。我就毫不犹豫地说,你们等等,我一会就来。
八千块钱对我不是个小数目,这是我两年多的积蓄啊。
事后我自己都难以理解我当时的举动,我一向这么小气,为什么能一下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拿出这么多钱?我当时的潜意识里,可能在想,她被骗了,那个白马王子,并没有到东南亚去,说不定就躲在城市的某一个地方,看着她的笑话。我还想,说不定我被骗了,那三个男人和她一起,把我给骗了,不是说现在骗子遍地都是吗?为八千块钱行骗,是完全有可能的。说真话,八千块,我还是心疼了好一阵子的。
我把钱交给他们之后,她被我领出了那套豪华住宅。
当我们走在细雨霏霏的大街上时,一种英雄救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看着她,接过她的手提箱,我说,你上哪去呢?她眼泪又下来了。她说,大哥,钱我一定还你。我笑笑,我说,等你有了钱再说吧。
细心的人可能发现,在一个下着小雨的盛夏的傍晚,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和一个有着惊人相貌和魔鬼身材的妙龄姑娘,慢慢行走在城市的一条老街上,男的一声不吭,拎着一只形迹可疑的小皮箱,姑娘背着一只今夏流行的栗色小包。
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我家。
她走进我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哥,我一定还你钱!
我说,等你有钱再说吧。
我不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猜想她也不想告诉我。她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书上,两腿并拢,神色平静。然后,她拿出一只小镜,对着镜子看一看,笑一下。再然后,她从容而优雅地说,大哥你是好人。
她的表扬有点不着边际。
她又说,你是好人,大哥……大哥,我不想再麻烦你了,你要是肯帮我,再借点钱,再借给我一点钱,有二百就够了,我要走,我要离开连云港。她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杂志,扇着风,继续说道,我要到南京去,南京有我朋友。到了南京,我很快就会赚到钱的,你要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还你钱。
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明天?还是后天?要不,明天再说吧。
她说,也行。
她说也行,我突然就有些歉意,我们家这个破烂屋子,是她这样的女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天很快就黑了,我和她在我家不远处的小酒店喝啤酒。啤酒有些凉,她也让人眼爽。她连喝几杯后,脸色有些红润,话也多了。我们俩像约好似的,都不提白天的事,她主要讲她南京的那个朋友,说那个女孩的父亲是南大教授,说她在南大校园里的朋友有一大把,说她有不少韵事什么的。还说,那个女孩常说的一话是,如果你一辈子只守着一只苹果,又怎么知道香蕉、芒果、荔枝是什么味道呢?我只能说说旧书了,偶尔说几句音乐。她说,现在哪有什么音乐?都是流行歌曲。又说,你知道现在流行歌曲为什么不好听?为什么没有五六十年代的歌曲清纯?我说不懂。她说,就像人一样,那时候的歌曲是处女,现在的歌曲是少妇,歌星的心情也是这样。她这一句比较深刻,我一时没有领会。就这样,连喝带聊,十点多了。我说,咱们回去?她说,行。
回到我家里,我说,你睡觉吧。她说,再聊一会也行。这一聊,就到两三点了。她打哈欠,我也打哈欠。我提议我们睡下吧,边躺着边聊。她说,也行。我们并排躺在我用破书堆搭的床上,她短衫短裙,我光着膀子。人一躺下,聊得就有些远。她讲她小时候没有小花裙子穿,讲她第一次穿裙子腿上有点空什么的。我侧着身子,一边胡乱感叹,一边欣赏她。她没穿胸罩,胸部塌了下来,身上最鼓的部分是小腹下边的耻骨处。我心里麻了一下,伸手把她揽过来,她就和我胸贴胸了。我的下边跳了起来,我不得不把屁股往后送送,免得触着人家。我不是一点不想,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在你胸前聊天,够美了。再说,人家正在落难,你也不能刚帮了人家就学下流吧,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她饱满的光洁如瓷的前额就在我唇边,她的鼻梁,还有鲜嫩的唇,都离我那么近,我能感觉到她身上青草一样的气息……我想,不着急吧,她不是还要还我钱吗。我把另一只手放到她胯上,又滑到她腰上,缓缓拥她一下,我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哩。
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要走了。她不让我送她。她接过二百块钱的时候,她的手又抓住了我的手。她轻轻靠在我怀里,我感觉到我的双胸有挤压感。她喃喃地说,昨晚……你怕我不还你钱吧?放心……
就这样,她走了。
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现在也许正行走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而我,依然在我熟悉的老街边摆旧书摊。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无意在一本旧书里看到了她的照片。其实那不是一本旧书,是一本过期的簇新的杂志,我是随便拿起这本带着美女头像的杂志翻一翻的,一张照片,就像秋叶一样,悄然飘落。
现在我知道了,她为什么要找这张照片。这是一张七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裸体女孩,女孩只在颈上系一条白纱,白纱似有若无地遮着她挺拔的双乳,她身上的各部位是那样的无可挑剔,尤其是她细长的胳膊上那清晰可见的绒绒的汗毛,让你心里毛毛的。是的,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她。她的眼睛似有若无地瞟着你,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明明是在挑逗,仿佛在跟你说,这样,行么?看到照片,你的心会不由得轰轰乱跳。但是,这确实不是一张成功的照片,照片的美感被另一个不和谐的东西打破了。这就是,在构图的左侧,有一张急于躲开的人脸。这不是她的白马王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照片上的这张脸又窄又长,就像正在疯长的丝瓜,而且还有进一步疯长的趋势。你当然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但是,她肯定是认识的。他说不定就是摄影师,或者摄影师兼情人兼性伙伴什么的。他长相一般,和那个和她并肩而行的气度不凡的男人可谓天壤之别。他们和她的关系不言而喻。我突然想到,原来是这样啊!我有点怨自己了,怨那个雨夜白白和她同卧一床,这不等于浪费春宵么。她说不定还在心里讥笑我哩。我在心里恶毒地骂一句。天知道是骂谁。
不过,照片我得留着。我要好好珍藏她的照片。我要在她还钱的时候,把照片也还给她。
但是,夏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出现。秋天也过去了,依然没有她的影子。春节将至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我躲在屋里看她的照片(我把那张鬼鬼祟祟的脸给裁去了。现在,这已经是一幅完美的艺术品了)。这时候,我确实是在思念她了。你在南京还好吗?你的爱情还一帆风顺吗?你如果需要人帮忙,还会想到我吗?到了这时候,我已经断了她还钱的念头了。那八千块钱,就像外面飘飘的雪花,手一碰就化成水了。
到了来年的阳春三月,我的旧书摊上来了一个瘦小的南方人,他在我身边蹲下来,翻翻书,打问一下价格,然后敬我一支烟,说,买你这三本书,你要多少钱?我说,五块。他说,我给你八千,可以吧,我再买你三本,再给你八千。他说着,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两叠钱。年轻人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表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又说,我是受人之托,请你务必收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看着年轻人走远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她。仿佛她就在年轻人身边。她早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我相信那个年轻人也会即将乘上南下的飞机。但是,她的影子还似乎无处不在。她还那样年轻吗?她还那样漂亮吗?显然,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只苹果,怎么知道香蕉、芒果、荔枝是什么味道呢?也许她此时正生活在南方的某一个城市里,在品尝她的荔枝或者芒果,也许她已经盛装出行,四处采果去了。只是,我不知她采来的果实如何保鲜。那个瘦小的青年人还在保鲜期内吗?
我只能这样猜测了。因为我没有见到她。如果你在哪儿见到她能告诉我吗?我要把她的照片还给她,并且告诉她,照片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