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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读书人陈杰明的基本行状

这是一个天色灰灰的早春,要下雨又不下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让我们的心情也不由得灰暗起来。但是,运盐河边的柳树已经鼓出了嫩芽,这又让我们的心情也和柳芽一样基本上非常很好。请注意,“基本上非常很好”这句话,是我朋友常说的口头禅。我的朋友是读书界的一个知名人士,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早春的二月想起他。或许是我看到了风中的柳枝,想到了他像柳枝一样的身材。如果这个比喻用在女孩子身上,说女孩子身如杨柳,我相信大多数女孩子会欢迎的。但是作为一个在读书界有影响的男人,这样的比喻看来不太让人放心。这么说,你就知道了,我朋友的身材的确不怎么样,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虾婆,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排骨,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搓板。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叫他陈杰明。陈杰明,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你从字面上这样理解当然无可厚非。不过你得承认,这样理解显然是错的。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你只要让他开口说话,你就知道自己的差距,你就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你就知道陈杰明这三个字是多么的不同凡响。

陈杰明在河边散步。我看到他在河边散步,头是低着的,腰还有点虾,他的身影我非常熟悉,就是低头和虾腰。说起来就是这么奇怪,我想到他,就和他不期而遇了。这种怪事从前也出现过。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我和他有缘。

陈杰明。我喊他一声。

陈杰明没有反应。

陈杰明。我又喊他一声。

他还是低着头。他的眉头不是紧皱,但也不太舒展,属于严峻或者陷入某种深思的那种。他走路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之间都有一种停顿。那种停顿就像文章里的句号,而不是逗号。你不妨试一试那种句号的感觉,说不定也是基本上非常很好。通常情况下,他都是穿一件黑色风衣的,现在也如此。他身上的那件黑色风衣,大约好久没洗过了,上面有一种油亮亮的光泽,如果要在阳光下,这样的光泽会使人眼花。即便是在灰灰的天空下,你也能感觉到这样的照耀,这样的照耀刺人眼目。同样刺人眼目的,还有他脚上的一双棉鞋。都是春天了,我看到他还是穿一双黑色皮棉鞋。他穿着皮棉鞋,眼睛看着他的脚尖,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就这样,他走到我跟前了,我都看到他眼镜后的睫毛了。在他就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的风衣。我说,陈杰明。

陈杰明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很绅士地伸出手,说,你好。

你好。我握住他干瘦的手,习惯地问道,最近怎么样?

基本上非常很好。他说,你呢?

也基本上非常不错。我学着他的口气。

最近看什么书?他说,伸了伸腰,随即又虾下去了。

这应该是我问他的话。

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愤然地抽回手,恨铁不成钢地说,能看到什么好书,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徒有了名声。

我说,是啊,最近是没有看到什么好书。

我早就料到了。

可是这能怨我吗?

那你说怨谁?你说说看。不怨你们写书的,还能怨我们看书的?我们看书的,能有多大错?他几乎是怒斥了。也许他觉得这样的话太重了吧,口气又缓和下来,这样吧,你要是有空,到我家坐坐。我最近在思考一些问题,作为一个自由思想家,或职业思想家,我想让你知道一点道理。

我说,在这儿聊聊也挺好。

这儿聊?他在鼻子里呲一声,这儿能聊出什么名堂?你们作家……

我打岔说,都是出版社,急功近利,不出好书给我们看。

这样说你就错了,出版社没出什么好书,当然有责任。可你们写书的,不写出好书来,出版社能做出什么好书?

陈杰明的话也许有道理,也许没有道理,但我不能跟他理论,我知道他的嘴巴,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过他。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的能言善辩我老早领教过了。

有什么大作?陈杰明改了话题,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点惭愧。我嗫嚅着,没说出来。

最近没写?他又问。

状态不好。我说。

他说好吧,有空到我家聊吧,你既然不到我家去坐坐,就等有空吧。我散步去了。你没看到?我正在散步。又说,你这种朋友,不写书,也不读书,还叫什么作家!

陈杰明走了,他保持刚才的姿势,迈着一步一个句号的步子,沿着运盐河边的小道,散步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句号,变成了问号。

陈杰明是个读书人,你已经知道了,在我们这座城市,埋头读书的人能有几个呢?我理解他的愤怒。他读了三十多年书,是个百折不挠的书虫。关于他读书的故事,朋友们都能讲出很多。在他的影响下,确实培养了不少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大部分都兼作家的身份,就像我。可以说我写作上的那点成就,和聆听他的教诲不无关系。

看着陈杰明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一个盛夏的闷热的午后,我和另一个朋友经人介绍,来到了陈杰明家。我们早就听说,陈杰明是一粒读书的种子,并自称是中国最后一个职业读书家。

应门的不是陈杰明,而是一个年轻女人。从年龄上看,比陈杰明要小不少。我说,陈老师在家吗?

年轻女人说,他在看书。找他有事?

我说,我们来看看他。

那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他有时间没有。

年轻女人把门又轻轻带上了。我们看到,她在带门时,跟我们淡淡地一笑。那一笑是友好的,她一定受到了陈杰明的熏陶,是个喜欢读书和善待朋友的人。但是,她把我们关在门外了。我们当时都认为,她应该是陈杰明的爱人了。事实也正是这样,她就是陈杰明新婚不久的妻子。

一会儿,年轻女人又回来了,她对我们说,陈杰明让你们过一个小时再来。

我们由衷地认为,到底是读书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我和朋友到书店去看了会儿书,一个小时后,又来到了陈杰明家。这回给我们开门的,不是那个年轻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不用问,他就是陈杰明了。没想到他是那么的清瘦,他跟我们说,刚才是不是你们叫门?

我说是。

他说,我正在看书,所以让你们等一等,请进吧。

我们走进了陈杰明的家里。走进了才知道,他家的屋里已经很难容下我们了,只见到处都是书。我们在书的走廊里曲曲拐拐走到了楼上,走到一个能让我们坐的地方。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以后,表示了很久以来对他的敬仰,然后我们听他谈了会儿书。他的谈话,大约是因人而异的。他知道我们立志于小说写作,就从小说谈起。他说,你们和我不一样,我是读书,你们是写书,你们写小说,就要多读小说,你们要多读书,看各种风格的小说作品,这样才能开阔眼界,扩大视野。这个……说说看,你们都读什么书?中国的小说没什么看头,中国的故事都被编得差不多了,要以外国文学为主,比如卡佛,比如福克纳,比如沃克,比如格勒尼埃,你们写小说的人,前两个大约都知道了,可沃克和格勒尼埃的书不能不看,前者是美国的一个黑人女作家,号称新现实主义的优秀代表,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新现实主义?好,你们点头了,就说明你们知道了。她的《紫颜色》,还有《真的,可不是犯罪使人发迹》,真的非常好读,你们听听这样的句子,用不着啃掉我的指甲,我的皮肤也用不着起皱纹。我可以放纵我自己——我的双手——使用上好的指甲水、指甲油、洗液和肤霜。结果是真正美丽的手,好闻、纤巧、柔软……这样的句子多了,好不好呢?这样的句子,本身并不是非常很好,但是,语感、句式、节奏,你们感受到没有?你们点头了,说明你们感受到了。读这样的小说,你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文学。后者是一个法国作家,法国总出产好作家,还出产美女,还出产爱情,还出产浪漫,这让我们没有办法。格勒尼埃的小说多悲啊,都让你掉不出泪了,《亲爱的好太太……》《走向另一种生活》,看了以后,你想哭吗?不可能,你想笑吗?也不可能,欲哭而哭不出来,欲笑而笑不出来,这就是小说的力量,或者说是文学的力量。

那天陈杰明还给我们谈了别的一些作家,谈了他们的小说。他的谈话,真的很新鲜,见解和见识都很独到,可以说,他把我们镇住了。他最后果断地说,好吧,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我们下去吃饭。

我恭敬地说,陈老师,你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请你。

陈杰明说,不用了,小艾准备了饭。

陈杰明的话很坚决,我们不好意思推辞。当时我想,报答他的机会多了。我和朋友就跟着他来到楼下,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小艾,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他家,我和我的朋友第一次听他谈了读书,还吃了他妻子小艾做的饭。他妻子小艾不漂亮,细细眼阔下巴,烧饭手艺也一般化,但是人挺好,讲话慢声细语,她也懂书。我们吃饭时继续聊书,小艾会插上一句半句的,都很及时。比如陈杰明说某某书的书口上打上什么什么铭记,书眉和书边都写上批注什么的,我们就犯呆。这时候,小艾就不失时机地给我们讲什么是书口,什么是铭记,什么是书眉和书边。我们只能点头,来佩服小艾的博学。

后来我也单独去过几次陈杰明家,每一次收获都不小,每一次给我的创作思路都产生了影响。但是他的有些话,让我不得其解,比如他说他是以读书为生的人,就让我产生了疑问,读书能读出钱来吗?读书能读出书来吗?读书能读出大米吗?读书能读出白面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读书是读不出猪肉也读不出虾婆来的,难道不是么,他家里除了书,的确是很寒酸的。比如我们第一次在他家吃饭连酒都没上。他妻子小艾,比陈杰明要小不少岁数吧,看来是很贤惠很娴静的女人,陈杰明自己也说,小艾跟着他,吃的是猪狗饭,睡的是稻草窝,真的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小艾笑笑,说,我喜欢闻闻书的味道,听你讲讲书,也蛮好。又对我说,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啊,是啊,你看陈老师,他自己就是一部书哩。小艾就开心地笑着,小艾笑着时,露出一嘴齐展展的白牙,左嘴角还略略地有点歪,是很天真的那种样子。小艾说,我也这么说过呢,陈杰明,我说你就是一本大书,对不对?我哪里是嫁给你陈杰明啊,我就是嫁给一本书哩。我能感觉到,小艾的话里透出的是多么的幸福。陈杰明说,要不怎么说是知音啊,呵呵,知音……

就这样,我和陈杰明成了好朋友。

好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见面的,这是因为,我要写作,而陈杰明要读书。用陈杰明的话说,这两件事,事关人类的进步和发展,陈杰明说,巴乔,我们的担子不轻啊。

陈杰明语重心长的话,激励我做了不少事情。相信陈杰明也为了人类的进步和发展读了很多书。但是,陈杰明的妻子小艾,却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走了。陈杰明在新华书店见到我,一把就把我抱住了。陈杰明痛哭流涕地说,小艾……走了。

陈杰明把我拉到了门外,指着白花花的太阳,跟我说,巴乔啊,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天,现在的天是多么的阳光,多么的灿烂,多么的解放区,可是可是……我家的天,已经不是明朗的天了,我家没有天了。小艾她……走了。陈杰明说着,又呜呜地哭了。陈杰明哭了一会,说,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坐一会儿,说说话也行,聊聊书也行,你不知道巴乔,我现在,我现在难受死了……

陈杰明拉着我来到他家。陈杰明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新买的一本书。坐下来以后,我想安慰他。我发现,陈杰明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他兴奋地拿出新买的书,看到了吗?这本书,我早就想买了。……咱们不说小艾了,孔夫子说,唯小人和妇人难养也。小艾也是不得已,谁叫我没有肉给人家吃呢?谁叫我没有鱼给人家吃呢?谁叫我没有花衣裳给人家穿呢?巴乔,你不要想错了,小艾不是嫌我穷,她是,她是……不说了,巴乔,咱们不说了,咱们……你看看这本书,我喜欢这本书,你看看这书名,《书生江南》,从前我读过《文化中国的江南时代》,现在又得此书,终成双璧了。陈杰明兴奋是有根据的,就是他得到了一本书。但是,他能一下子忘了小艾,也让我多少有点吃惊,刚刚还是泪流满面的,难道区区一本书,比爱人还重要?

我说的都是从前的陈杰明,从前的陈杰明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有了书,就是老婆走了,他也会兴奋的。读书对于他来说,就跟吃饭一样,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少。

后来我不写小说了,又成了一个剧作家,又请教了陈杰明很多问题。这些事情当然不值得一说。老实说,不是写作上遇到困难,我很少想到陈杰明,但是,偶尔买书或读书的时候,还会想起他。就像在运盐河边,我也不是一下子想起他了吗?他现在真的基本上非常很好吗?我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你知道,他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从前我和他联系,都是打他邻居的电话。我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本,给陈杰明的邻居打了过去,对方说,陈杰明啊,他好像不在家……要不你等一下,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对方说,他不在家。

陈杰明不在家,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买书去了,另一种就是在去买书的路上。

我习惯地在运盐河边行走,妄想能看到他干瘦的身影。我当然没有看到他。我走过了龙尾河铁桥,走过了玻璃钢厂的白色大门,又从铁路中学的门口走过,前面就是城隍庙了,城隍庙附近有很多卖旧书的地摊,这儿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在城隍庙的旧书摊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唐代诗人丛考》,扉页上有陈杰明的印章。我带着这本书来到陈杰明家。我想把这本书还给他,我想,这一定是借他书的人不负责任,让小贩把书收到旧书摊来了。我现在要把这本书还给陈杰明。我知道他是个爱书如命的家伙。可是陈杰明还是不在家。他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家的门是那种老式的防盗门,也许是为了安全起见吧,他又在门上挂了把大型的铁家伙。我看看铁锁,看看防盗门,我想象着陈杰明在家读书的样子,那一定是一种幸福的样子。能长年累月地坚持读书,该是多么地让人敬重和佩服啊。我就是怀着这种敬重和佩服的心情,再次瞻仰了他家的铁门。然后,我来到了一家书店。

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在书店里和陈杰明不期而遇的。让我非常吃惊的是,陈杰明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在我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正和那个女孩走出来。陈杰明冷漠地跟我打招呼,他说,你好啊巴乔。他拉过女孩,淡淡地说,我介绍一下,她叫多多,是南京的一个女作家。陈杰明又强调一句说,美女作家。他叫巴乔,是我市著名小说家,不,现在是剧作家了,搞舞台剧,不是电视剧。你们俩有空可以聊一聊的。我注意到陈杰明的口气和说话的表情,他不应该冷漠和平淡,他应该热情一点。他的冷漠和平淡,只能说明他表面的现象,和真实的内心想法,大约是有差距的。

名叫多多的女作家伸出手让我握一下,她笑笑地说,我读过你的小说。

我心里有点暖洋洋的。但是真正暖洋洋的,应该是陈杰明,他口气的平淡和冷漠,掩饰不了他健康的脸色和安详而柔和的神态。但是,他身上的衣着的确不怎么样。如前所述,他那件黑色的风衣又破又旧,上面的油垢是明晃晃的,明晃晃的油垢上还有一层浮尘。我一下子替陈杰明担忧起来,他这身装饰,和身边的美女多多实在不能匹配。好在此时的陈杰明手里拎着书。陈杰明不是说过吗,穷人因书而富,富人因书而贵。如此富贵的陈杰明应该能敌得过美女多多的。我发现多多手里也拎着一袋书,她看我在打量陈杰明,就很得体地挽着陈杰明的胳膊了。

陈杰明跟我打了招呼,多多也跟我说了声再见。

我真的替陈杰明高兴,也的确替陈杰明担忧。这种高兴和担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莫名其妙的,或许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这样担忧着,高兴着,和他俩道了再见。

我再一次见到陈杰明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我先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在旧书摊买一本盖有你印章的书,是一个星期前买的,当时想送给你,忘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去。谁知,他对他的书的遗失没有表示吃惊,对失而复得也没有表示欣喜。他没有让我到他家去,而是约了一个地方。当时我想,可能多多还在他家吧。可能多多在他家我们说话不方便吧。可能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和多多在一起吧。

见面后,我批评了陈杰明。我说,你这身衣服不能再穿了,会把女孩子吓跑的。我又说,你身上又酸又臭,多多没把你赶出来?

陈杰明说,她说我身上有股子书味,有股子旧书箱子里的味道,有股子线装书的味道。陈杰明显然有些得意。

我说,她真是个好姑娘。

陈杰明说,她也出身贫苦人家,她父母是南京东郊的菜农。

我说,你没发现,她有点像小艾?

陈杰明说,她和小艾一样好。

陈杰明的话,让我有一点点感动。据我了解,陈杰明自始至终没有怨恨小艾,有一次,陈杰明还跟我说,小艾在南京的江心洲上,种了一块地,还兼职打鱼。还说她先生是一个画家,在江心洲画家村专画水彩。陈杰明说这话时,就像在说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可见他内心的伤痕差不多被岁月抚平了。

我说,但是,你真的不知道,小艾为什么离开你?

陈杰明摇摇头又点点头。陈杰明若有所思地看看我,过了一小会儿,又把眼睛望向天空了。天空当然什么都没有。他最后还是拿眼睛盯着我,准备说什么,我看他嘴巴动一动,没有说出来。我猜他又要说关于书的话了。可是他却狠狠地说,我有一个打算,巴乔,你看行不行。陈杰明咬住嘴唇,终于下了决心。我目标都定下了,我准备明年这时候,买一件风衣,后年买一件羊毛衫。

陈杰明的话让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涌出来,为了一件风衣和羊毛衫,要计划两年才能买得起。陈杰明啊陈杰明,你读书怎么就读成了这样?我说陈杰明,要不这样,我给你先把钱垫上,你把风衣和羊毛衫买来,再买条裤子,打扮打扮,鲜光锃亮的多好。明年这时候,你还我风衣钱,后年这时候,你还我羊毛衫钱,怎么样?如果你不想还钱,就给我讲讲书,半个小时顶一件风衣,另半个小时顶羊毛衫。

陈杰明坚定地说,非常不可以!这怎么可以呢?

可是……

我喜欢计划,喜欢三步走。陈杰明说,这就是我的计划。

我还想说服他,这个道理很简单,先把衣服穿上,慢慢还钱。谁知,陈杰明不许我再说了,他说,你最近都读什么书?

他到底还是谈读书了。我说,也没读什么书,我最近常到旧书市场去转转。

那地方不错,我也常去的。陈杰明把我送他的那本带有他印章的书翻翻,又递给我说,送给你吧,我还有复本。陈杰明跟我道了声再见,就一虾一虾地走了,他走路很快,步子和步子之间没有逗号没有句号也没有问号,而是一个个惊叹号。

我追上他,我说,陈杰明,你真该买身衣服穿的。

陈杰明说,我晓得。他头也不回,飞一样地走了。

几天后,陈杰明在旧书市场上被人打了一顿。陈杰明挨打是我始料未及的。此前我曾看到他和多多一起逛旧书市场,多多那天穿一件红色的羊绒衫,是那种一字领的,腰很收,腿上是一条紧身的低腰牛仔裤,她的丰满的臀从细腰那儿仿佛一下子炸开来,给人一种招摇和奢靡的感觉,也有一种利落和创造力。他们两人手里分别拿着几本书,从旧书摊点前走过。我没有跟他打招呼。没有打招呼的主要原因是多多在他身边。我想让他们好好享受买书的幸福。这时候,我的确把他们看成是幸福的一对的。可是没想到仅相隔一天,陈杰明就被人打翻在地了。有人踢他的屁股,有人踢他的腿,有人踢他的肋骨,还有一个人,把穿着皮鞋的脚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地踩。陈杰明没有叫,也没有反抗,他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或者是一个橡皮人,一动不动,任人玩耍。我此前并没有认出他是陈杰明。当我认出他是陈杰明的时候,他脸贴在地上,嘴都挤歪了。我惊叫一声,我说这不是陈杰明吗?打他的四个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然后丢下陈杰明,跑到马路上,钻进一辆出租车,跑了。我把陈杰明拉起来。我说,陈杰明。陈杰明跟我摇摇头,让我搀扶着走到运盐河边。陈杰明让我搀扶着行走时,始终没有说话。他腿有点瘸,一只手把腮托着。陈杰明靠在运盐河边的栏杆上,从嘴里吐出了两颗牙,还有一摊血沫。他看着牙和血沫,腮帮抽动了一下,又吐出一口血沫。他一连吐了五口血沫。

我问他,这些都是什么人?

陈杰明眼睛盯着我,好像他应该问我一样。

要不,报警吧?

没事。陈杰明说。

我带你去医院。

没事。

陈杰明手里握紧两颗牙,走了几步,又回头跟我说,没事。

说没事的陈杰明走路有点摇晃,就像风中的单引号,关键是,他的黑色风衣,被打破了,衣袖那儿被撕开一条口子,一直撕到肩膀上,可能是纽扣也被打掉了,风衣就有点飘飘忽忽,陈杰明也就有点飘飘忽忽。损坏了一件风衣,这对陈杰明来说,可能比掉了两颗牙还严重。牙可以不管它,少一颗少两颗照样吃东西,而没有衣服穿是万万不可能的。

作为我多年的老师和读书界的朋友,我觉得我该到陈杰明家去看看。我想当然地认为,陈杰明可能遇到了麻烦。我应该帮帮他。

我敲陈杰明家的门,敲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一个声音,谁呀?陈杰明打开门,见是我,有点高兴了。他说,楼上坐。陈杰明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打开来拿着的,大约是正在看的书。他在前面领着,我在后面跟着,绕过楼底的几个书橱,就走上了楼梯。楼梯很窄,又堆了不少书,上楼就有点困难。我说,又添不少书啊。陈杰明说,有一点。陈杰明说,你来得正好,我还有点事情想跟你说。我以为陈杰明要跟我说多多或者挨打的事,没想到,坐下来以后,陈杰明说,我想写一本书。

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吃惊的。如果陈杰明跟我说他正在看什么书,或者说南京的美女作家多多,或者说他这次挨打的事,我会觉得很正常,他说要写书,我就觉得,事情要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陈杰明从前没说过要写书,事实是,他连一篇短文都没写过。我们认为,陈杰明是完全有这个能力的,他读过那么多书,有那么多深刻的见解,文笔想必是不错的。陈杰明眼睛在看着我。他说要写一本书以后,眼睛就看着我了。我发现陈杰明的眼睛很漂亮,有一种晶晶闪动的光泽。我从前只注重他说话的内容了,最多在意一下他的表情,没想到他的眼睛很有个性,看来每个人都有局部美丽的时候。

人之能为人,有富五车书。陈杰明说,由于掉了两颗牙,他说话有点不收风,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话也很有节奏,手还在胸前比划着。他说,看来光有书,光读书是不行了,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我读书的体会,我是说现在的体会,就是要写一部书,我想我写书是很容易的,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只要我写出书来了,我什么都有了,巴乔,你说是不是?

陈杰明还没等我回答,又说,我要写一部小说,写写小艾。提到小艾,陈杰明的脸色立即就悲哀了。这让我想起来他以前说到小艾时的平静口气。看来,人的情绪是随时可以变化的。陈杰明把头低了下来,好长一阵子,他都保持这种姿态。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黑色风衣,他已经把风衣修补好了。

那天,陈杰明始终没提多多,我几次想把话题朝那儿引,都被他岔过去了。我和陈杰明告别的时候,他跟我说,再过三个月,我送部长篇给你看看。

我终于没有从陈杰明的嘴里了解到有关多多的情况。他挨打的原因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要写一部书,是关于小艾的长篇小说。

然而,还没等到两个月,是在四月的一个傍晚,我看到陈杰明在旧书摊上卖书。他不是买书,而是卖书。这让我大为吃惊。我看到他时,他两蛇皮口袋的书已经成交了。他是把书批发给摆地摊的小书贩的。陈杰明一定是在卖自己的书,可他却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溜走了。陈杰明的生活一定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不然他何以要出卖他心爱的书?为了证实那些书是否是他的藏书,我走到了那个书摊前。不错,那些书,的确每一本上都钤有陈杰明的藏书印章。

为了解决陈杰明遇到的困难,我想了一个不太高明的办法。我让一个读书界朋友到他家去买书。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陈杰明把我的朋友臭骂一顿,赶走了。事后我想,我确实是在自作聪明,陈杰明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有不便让别人知道的隐私,我为什么要像蚊蝇一样叮着人家呢?我只好从小书贩手里把陈杰明卖出的书再买回来。

现在,你知道,我家书橱里满满的都是陈杰明的书,大大小小有七个书橱。我粗略估算一下,这些书大约占了陈杰明所有藏书的十分之一吧?陈杰明的书还会卖出来,我还会朝家里买。但是有一段时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陈杰明的书没有再在市场出现。我曾悄悄地去过他家一次,他家门上挂着我熟悉的大铁锁。

陈杰明家的锁一挂就是半年。

就这样,陈杰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自以为对陈杰明是了解的,事实上,我能了解多少呢?所谓的了解连皮毛都不到,就像有些人认为很了解我一样。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说,你是巴乔吗?我说是。对方说,我是南京警方,你朋友陈杰明跟你说话。

陈杰明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因为在南京嫖娼,被警方抓获,让我速送五千块钱去。

陈杰明会出这种事,我心理上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真的在替陈杰明可惜。

我把五千块钱送到南京。送到关押陈杰明的派出所。

领出了陈杰明,已经到中午了,我请他在广州路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单从外表看,陈杰明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瘦弱,小眼睛闪闪发亮。他最大的变化是在服饰上。此时已是深秋,又到了该穿风衣的季节。陈杰明那件黑色风衣,换成了淡灰色的。我记得陈杰明说过,要一年后才能买件新风衣,没想到他提前实现了目标,这固然让人欣喜,但嫖娼这一事实,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嫖娼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换成陈杰明,就有点不像那么回事了。我问陈杰明怎么到了南京。他说半年了,他说住在东郊的一处民房里。我说你是不是来找多多的?他头也不抬,说,我不想说这些。我说,你见到小艾了?他吃了口菜。我看到他眼泪滚到了脸上,先是一颗,跟着就成串了。我还想问问他别的一些情况,想听听他说说这段时间的生活,比如关于小艾的长篇小说。看他那伤心的样子,我什么都没有问。关于小艾,关于多多,甚至关于书,也许是他心里永远的痛。陈杰明曾经说过,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还要做一个自由思想家,还要写书,写小说,我们认为,这些,陈杰明都能做到。陈杰明没有做,不是他没有这个能力,是他还没有做而已。朋友们都相信,陈杰明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他迟早要做一点事情让你吃惊一下的。

吃完饭,我们在街上转。在路过一家书店门口时,陈杰明犹豫了一下。我说,进去看看?陈杰明干笑了两声,说,算了吧。陈杰明说,我已经不准备读书了。但是,说算了的陈杰明,还是走进了书店。

陈杰明站在书架下,他已经找一本书在看了。我看到他低着头,腰还是那样虾着,一看就是三个多小时。我想提醒他,天不早了,我们该去吃晚饭了。可是,看他那入神的样子,我没有打扰他,我想,既然你喜欢看书,就让你看个够吧。

陈杰明站在书架下看书一直看到书店关门。最后我跟他说,我把这本书给你买了。陈杰明说,你知道,我已经不读书了,还买书干什么?你自己留着吧。我说,不,你喜欢这本书,还是送给你合适。他也没再推辞,就把装书的塑料袋拎着了。

以上就是关于陈杰明的基本行状。你知道,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又好久没见到他了。他现在生活的怎么样呢?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有谁知道陈杰明的情况,请你告诉我,我一直惦记着他家的那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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