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春天
1955年春天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下午,迈克尔·考利昂召尼克·杰拉奇来布鲁克林见他。当这个新教父进入已故父亲在长岛的房子打电话时,两个穿得像油猢狲一样的男人正在看电视里的木偶戏,他们一边等着迈克尔的背叛者现身,一边盯着那些朴实健壮、金发碧眼的木偶戏演员的乳房,啧啧称奇。
迈克尔独自走进了拐角处加高的房间,那是已故父亲的办公室。他在曾归汤姆·黑根所有的那张翻盖式小书桌后面坐下。那是顾问的书桌。迈克尔本来可以从家里打电话的——恺和孩子们已经在上午去了新罕布什尔州走亲戚——但是他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这栋房子里的另一条电话线也被窃听了。为了误导窃听者,他一直装做不知情。不过,通向这间办公室的极富创造性的电话布线以及保护这条线路的受贿人网络足以令警察大部队束手无策。迈克尔拿起了电话筒。他手头没有电话号码簿,但他记数字很有一套。房子里安静极了。他的母亲在拉斯维加斯,与他妹妹康妮和外孙们在一起。电话铃响了两下,杰拉奇的妻子拿起了听筒。他几乎不认识她,但仍直接以名字称呼她(夏洛特),询问她女儿们的情况。迈克尔一般都避免用电话,也从未给杰拉奇家里打过电话。通常在他下命令后,都要经过三个人层层转达,确保教父能摆脱干系。夏洛特声音颤抖着回答了迈克尔礼节性的问候,随即叫丈夫来接电话。
尼克·杰拉奇一整天都在忙碌。两艘装载海洛因的轮船从西西里开了过来,本来应该是在下周到达美国的,结果昨天深夜就靠岸了,一艘停靠在新泽西,另一艘在杰克逊维尔。换了一个能量较小的人,可能已经进了班房,但杰拉奇却把事情摆平了,他给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这个组织的人在佛罗里达州的一举一动都像老大)的养老基金亲自捐赠了一笔现金,还亲自上门拜访了(带着颇为可观的礼物)斯特拉其家族的头目,这个家族控制着泽西北部的码头。五点钟,筋疲力尽的杰拉奇回到东伊斯里普的家里,与两个女儿在后院里玩掷马蹄铁的游戏。他刚开始读的一套上下卷的《罗马帝国战争史》摆在书斋的扶手椅旁,稍晚的时候他会继续读下去。电话铃响的时候,杰拉奇的第二杯加水芝华士才小嘬了几口。烤架上,T形骨嫩牛排发出咝咝的声音,收音机里,道奇队与费城人队的棒球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夏洛特本来一直在厨房里准备其他的食物,此刻来到了院子里,手里拿着连着长线的电话机,面无血色。
“喂,福斯托,”迈克尔说(用教名称呼尼克·杰拉奇的另一个人是汶申特·佛勒儿,他是杰拉奇在克利夫兰的教父),“我希望你能参与忒希奥安排的这件事。七点钟,在那个叫‘两个汤姆’的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天空一片蔚蓝,不见一丝云彩,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夏洛特急匆匆地把两个女儿赶进房子里的情景,就会觉得她已经得知一场飓风正在逼近长岛。
“知道,”杰拉奇回答,“我总在那儿吃饭。”对方的意图是想考验他。杰拉奇要么应该询问“忒希奥安排的这件事”是什么,要么不应该问。杰拉奇一向经得起考验,他本能地觉得应该实话实说。“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什么事?”
“一些重要人物要从斯塔腾岛过来,解决一些问题。”
“斯塔腾岛”指的是巴茨尼家族,这个家族牢牢地控制着那个地方。但是,如果是忒希奥安排了与迈克尔及巴茨尼教父举行和谈,为什么通知杰拉奇的是迈克尔,而不是忒希奥?杰拉奇瞪着烤炉里的火焰。随即他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他猛地甩了一下头,无声地诅咒起来。
忒希奥死了。也许死的还有其他很多人。
见面的地点就是一种暗示。忒希奥非常喜欢那个地方。这意味着,很有可能是忒希奥自己与巴茨尼进行了联系,他们中的一个安排杀手谋杀迈克尔,却不知怎么地被迈克尔先动手了。
杰拉奇用一把钢制长抹刀拨弄着T形骨嫩牛排。“你希望我到那里保护你,还是参加谈判,还是别的?”
“你沉默的时间真够长的。”
“对不起,我得把有些牛排从烤架上取下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福斯托,但不知道你为什么担心。”
他的意思是说杰拉奇无需担心什么?或者,他正试图搞清楚杰拉奇在忒希奥的背叛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杰拉奇的确已经参与的话?“嗯,朝圣客,”杰拉奇回答,他试图把约翰·韦恩式的幽默发挥到极致,“我的担心还不如坐鞍痛和筋疲力尽来得严重。”
“你说什么?”
杰拉奇叹了口气。“我总是爱担心,即便形势一片大好。”他感觉到有一股大难临头前的幽默感在心中涌动,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平淡,“你看不惯就杀了我吧。”
“所以你才那么优秀,”迈克尔说,“就是因为爱担心。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那么你会宽恕我的——如果我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说出来,告诉你走一条一般情况下你不走的路去那里,还告诉你要避开弗莱特布什大街。”
现在轮到迈克尔长时间沉默了。“弗莱特布什大街,嗬?你是怎么想到的?”
“邦斯在本垒。”
“当然。”迈克尔说。
“道奇队和费城人队一天双赛,正在赛第二场。”
“对。”
杰拉奇点着一支香烟。“你不是球迷,对吧?”
“过去是。”
杰拉奇并不感到惊讶,很多头脑更为精明的人知道了赌博获利的手段之后,便不再喜欢体育。“今年邦斯可能会大出风头。”杰拉奇说。
“大家都这么说,”迈克尔回答,“当然,我宽恕你。”
“宽恕我什么?”
“宽恕你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说出来了。”
杰拉奇拈起烤架上的牛排,放到大浅盘里。“这是我的一种天分。”
一小时后,杰拉奇带着四个手下来到“两个汤姆”,他让他们守在外边。他独自坐下,啜饮着一杯浓咖啡。他并不害怕。迈克尔·考利昂与他的兄弟——残忍的桑儿和可悲的弗烈特——不同,他继承了老父亲深思熟虑的个性。他不会只凭直觉就下令谋杀。他一定会确保万无一失,无论需要多长时间。不管即将到来的是何种考验,不管被迈克尔·考利昂这类人考验是多么地令他难堪,尼克·杰拉奇都将体面地应对。他相信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劫。
尽管他从未听萨尔瓦托雷·忒希奥说过迈克尔的任何坏话,杰拉奇却毫不怀疑萨利已经与巴茨尼结成了盟友。他必须对导致迈克尔这样乳臭未干的生手当上教父的任人唯亲的体制表示愤怒。他无法对把组织从社区根据地连根拔起的愚蠢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组织要向西搬迁,变成——什么?杰拉奇已经接管了无数曾经兴盛一时的社区企业,这些企业由勤劳但目不识丁的父辈移民一手创建,却都毁在在美国出生、取得了企业管理学位、一心梦想扩张的儿子们的手里。
杰拉奇看了看表,这只表是他大学毕业时忒希奥送的礼物。迈克尔显然没有继承已故教父传奇般的非常守时的特点。
杰拉奇又要了一杯浓咖啡。
一而再,再而三地,杰拉奇已经证明他是考利昂组织的忠诚一员,而且,也许是这个组织最能赚钱的成员,尽管他还不到四十岁。他曾经做过拳击运动员,重量级,人称“王牌杰拉奇”(那是他儿童时代的绰号,他一直沿用下来,尽管这个绰号有些嘲弄的意味,因为他接受了自己名字的美国英语发音:由“杰拉奇”变成了“贾雷西”),还有许多的别名(他是西西里岛人,却长着一头金发,可以冒充爱尔兰人或德国人)。他曾与一个对手打了六个回合却没有被打倒,这个对手若干年后让重量级世界冠军摔了个屁股蹲儿。不过杰拉奇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常在体育馆玩。他发誓永远不与那些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老家伙为伍,他们全身散发着樟脑水的味道,手里攥着小袋子,里面装着前一天的油炸圈饼,拖着步子走来走去。他为金钱而战,要的不是荣耀。他在克利夫兰的教父(杰拉奇慢慢地了解到,这个人也是克利夫兰的黑手党教父)把他介绍给了忒希奥,后者管理着全纽约最大的体育赌博组织。预先安排好结果的比赛意味着头部可以少挨几拳。不久,杰拉奇被叫到街后窄巷殴打一些人(最开始的被打对象是强奸殡葬业经营者亚美利哥·勃纳瑟拉女儿的两个年轻人,勃纳瑟拉与维托·考利昂有交情)。遭殃的是赖债不还的人和叽里呱啦的大嘴巴,他们活该受到惩罚,而杰拉奇也赚到了足够上大学的钱。二十五岁不到,他就获得了大学学位,离开了黑道执法人这一行,成为忒希奥手下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刚出道时,他身上有一些令人怀疑的品质——他是唯一一个出生地不是布鲁克林或西西里,但能出入帕特里克·亨利社交俱乐部的人;唯一一个拥有大学学位的人;不多的几个不愿意随身带枪和嫖妓的人之一。但是往上爬的最佳途径就是替上面的人挣钱,杰拉奇在这方面天赋斐然,很快,他的那些异乎寻常的缺点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最聪明的策略就是夸大每笔买卖的利润。他把自己的所得上缴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七十,而不是要求的百分之五十。即便他被发现,他们又能把他怎么样?做掉他?这个办法不会出任何问题。他多上缴的利润相当于能给他带来最高回报的投资。他替上面的人挣得越多,他就越安全,升得也越快。他升得越高,要向他缴纳百分之五十收入的手下就越多。即便那些贪婪的白痴想隐瞒自己的收入不上缴,他也有办法揭穿他们。纽约黑道上的人都明白,被你所遭遇的最厉害的家伙谋杀,不同于被前重量级职业拳击手一拳击中,眼眶变成了血淋淋的糨糊。杰拉奇所能构成的威胁成了街头巷尾的神话。不久,他几乎无需做什么,只要开口就有钱送上门——如果他真的开口的话。威吓比拳头或枪支更有威力。
二战中,杰拉奇控制着定量供应票证交易的黑市,并担任一个装车月台的巡查员,这份平民职业使他免于服兵役。忒希奥推荐他加入考利昂家族,入会仪式上他的一个手指头被维托亲手割破流血。二战结束之后,杰拉奇开始经营自己的高利贷业务。他的顾客主要是承包商,这些人意识不到刚开始需要投入多少预付款,工程完成之时,又低估了向欠债人要钱的难度(在这个方面,杰拉奇也可以帮忙)。他的目标也包括嗜赌如命或因为其他不良嗜好而急需现金的买卖人。不久之后,杰拉奇就能够利用这些商业买卖洗钱,让那些入会党徒在纳税申报单上增加一两项——至少持续到该让这个企业完蛋的时候。在三十天里,货物会源源不断地从前门进去,直接从后门出来:给妻子和女友的礼物,给警察的友好表示;但是其他的都卖给社区里四处寻找便宜货的人了。钞票一拿到手,一场神秘的大火便会接踵而至——意大利佬的快闪行动。杰拉奇讨厌这个词,也不喜欢最后阶段这种拙劣粗暴的行径,他攻读了一个夜校的法律学位,用完全合法的破产程序取代纵火,从而淘汰了这种做法。他把每一个有问题的商店都组建成公司(杰拉奇在特拉华州有人帮忙),把业主的个人资产作为投资。如果业主够朋友,杰拉奇就投入一千美金和佛罗里达州或内华达州的某块地。当迈克尔·考利昂趁父亲处于半退休状态,秘密参与妓院和致幻毒品生意(这些都是维托不愿涉足的领域)时,他让杰拉奇负责致幻毒品买卖,并允许他从忒希奥的人马和桑儿的余部中挑选几个人手。在几个月内,他做成了一些事情——与他合作的有西西里岛备受尊崇的教父切萨雷·因代利卡托、新泽西和杰克逊维尔码头的地头蛇,还有纽约和中西部的飞机场,在那里他可以动用几架小飞机,这几架小飞机的所有者是几家由考利昂家族控制,但并未履行法定手续的公司。在内部大多数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考利昂家族从致幻毒品买卖获取的利益不少于美国的任何人。没有这些钱财,他们不可能积攒足够的资本来对付巴茨尼家族和塔塔格里亚家族。
九点刚过,彼得·克莱门扎终于带着三个保镖走进了“两个汤姆”,在杰拉奇的身边坐了下来。杰拉奇觉得这是一个坏的信息:迈克尔没有来,而是派来了他的分部头目,多年以来,这个人一直负责监督家族中最重要的谋杀行动。毋庸置疑:忒希奥已经死了。
“吃点东西吗?”克莱门扎问。从小车里一路走到杰拉奇所在的桌子旁,他有点气喘吁吁。
杰拉奇摇摇头。
克莱门扎却挥舞着他那胖乎乎的大手,示意餐馆里弥漫着的香味。“你怎么能经得起诱惑呢?我们吃一点东西吧。随便吃点。”克莱门扎点了一份开胃小吃、一盘茄子蔬菜开胃菜、两筐面包和蛤肉酱扁面条,狼吞虎咽地将它们送到了肚子里。克莱门扎可说是某个物种的最后幸存者,事实差不多如此——既然忒希奥已经死了,他便是迈克尔从父亲那里接收过来的最后一个分部头目。
“忒希奥还没有死。”走出“两个汤姆”的时候,克莱门扎轻声告诉杰拉奇。
杰拉奇的胃猛地一颤。他们将让他亲手扣响扳机,这是一场关于忠诚的考验。杰拉奇确信自己能够通过考验,但这并不能带给他半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