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吃了一惊,程湖天的身子也陡然僵直。我的目光顺着信封看下去,“此人名叫程湖天。连承与之断袖情缘实非为师可容,必要时候可与程少侠做戏一场,盼得连承浪子回头,莫在执迷不悟。慎记!愚师徐彦容。”
那时候我感觉天光骤暗,终于明白一向通情达理的师父为何执意不肯,然而我看到连承嘴边慢慢消失的笑容和程湖天牢牢扶住我的手,差点没晕厥过去。
那时的我自是不知连承的心上人竟是个男子,然而便在那时程湖天的做法竟和师父信中所说一模一样,他索性顺势抱住我,对楚连承道:“连承,许久不见你了。”
我本以为连承起码会抱住头痛苦大叫:“不!这不是真的!”谁知他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见你好得很,我也就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连承跟我说,他真的只是想见程湖天一面,他知道师父不可能让他再与程湖天纠缠,所以才偷偷跑了出来。他说或许他心中也是盼望程湖天能有一点点的喜欢他,既然程湖天的恋人是我,他必真心祝福我们,不会再来聒噪。
我问他,你这么千里迢迢地过来,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连承淡淡道:“何必再多说些无谓的言语让他更加难堪呢?我这么大老远的过来瞧他,他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他这样了然与自知使我忽然有些不忍,我很想告诉他我和程湖天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但转念一想,程湖天明摆着是不喜欢男子的,这样了结对连承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于是便也只淡淡“噢”了一声。
连承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严肃而又诚恳,他对我说:“韩若,程湖天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莫要负了他。”
我心里很是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和程湖天至多也是“一见倾心、二见钟情”的情分,“很好很好的人”这个形容难免有不少出于他的私情偏见;但是,若程湖天真当得起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是一个人品正直、心地纯良的人(至少他救了我的性命),那么我也可以真心对他,当做一生的挚友,肯定是不会“负了他”的。于是我亦真诚地对他说:“我会的。”
连承很高兴,策马向前奔腾而出,我摸了摸衣襟上的剑穗,那是程湖天在临走之前给我的,他对我说:“委屈你这样跟我做戏,这个剑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又道:“这是从前师父命我做碧落观首席大弟子的时候,在门中所有弟子面前赐给我的。虽然它只是一个饰品,但是你拿着他,碧落观门人都会视你为友人,万一哪一天,我是说万一,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拿着剑穗来找我。”
如今故地重游,碧落观的风景仍然令人为之心醉,满眼皆是银装素裹,雪沫飘舞,真真是凡人修仙问道的绝妙之地。心事重重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层甜蜜之感,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
就在我陷在回忆之时,忽然从侧旁的岩壁上飞来一个黑影,我下意识地倒退要拔刀,那个人的右肘狠狠撞在我胸口,直把我撞在道边的木栏上,剑柄也死死抵住我的刀把,我一拔之下竟未拔出。
我定睛一看:傅长安!
他对我意态悠闲地一笑:“韩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被吓得发白,胸口的真气也为之一滞,慌忙之中运用明聿心法使出一招家传武功“望月推石”狠狠向他推去,他想不到我应变如此奇速,直被我推出好几丈远,我一招得手忙提起劲力往山上奔去。他的武功我是领教了的,单是我一个人我绝对打他不过,心想用那天从家逃走的方法且战且退,当可撑到我到碧落观口。
然而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傅长安,没有了白婧的从旁帮手,且战且退这法子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还没到观口我的右腿,左臂,背部,还有我的左手,都已被他的剑划伤,胸口还吃了他一掌。我不知他究竟是想把那时在阿青那受的气一股脑地报复在我身上,还是他也不敢当真杀了我。总之这一线的生机让我更不会细想,只用内力护住心脉,再不还招,施展“雪影寒踪”一路奔上了碧落观口。
碧落观几个守门的弟子看到一身是血的我倒在门前显是十分慌张,忙拔剑向前襄助。我感到眼前一团黑色的漩涡直快吞没我的视线,使出最后一点余力拿出了那枚剑穗,含糊说了句:“程……湖天。”
四年前我第一次程湖天照面便是躺在他的床铺上,眯着眼看着古朴干净的房子,和坐在床边上温柔微笑的他。过了四年,又是如此。只是我自己也明白这次伤得过于重了,意识都有些涣散,视线也有点模糊,要不然我怎么觉得他的脸还同我十三岁那年一般模样,无甚变化呢?
想来我的面色当是十分凝重,程湖天却了然地对我道:“你放心,是药力的作用,你得吃点东西。”
我很是不争气,看着他,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用一个布巾给我擦额头上的汗和脸上的泪,对我道:“发生的事情我大约已经晓得,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我止了眼泪,问他:“傅长安呢?”
他看着我,又仿佛在说一件很不要紧的事情:“我已经把他杀了。”
我心中一惊,知事情非同小可,更顾不上过度地用力让我头晕目眩,对他喊道:“你疯了!他可是朝廷命官!”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杀了我三个师弟,下手实在狠毒。他们要抓的是你朋友,竟也这样对你,这太没有道理。碧落观虽然也听朝廷号令,但他这样欺上门来半点颜面也不顾,我程湖天决不能由他胡作非为。”
又叹道:“三命换一命,也算很便宜他了。”
我忽然像是没了力气一样,低低道:“终是我拖累了你。”
他对我点头:“有你这句话,我情愿受这个累了。”
程湖天把我的头枕得高些,拿起放在案边的粥,舀了一匙放在嘴边细细吹了,才来喂我。
我只看着他的眼睛,对他道:“程湖天,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三章 势变
四年过去,程湖天照顾人也变得十分细心了,喂进我嘴里的粥不烫不凉,我确实饿得紧了,忙一口吞了进去。
程湖天看着我,不温不火地说:“在你说之前,我须得告诉你一件事。你昏迷的这两天一夜里,碧落观收到了东华郡凉云寺的请帖,当朝兵部尚书大人王垣则后天会亲临巴蜀倾天峡的武林集会,说是捉住了朝廷重犯白邢秋之女白婧,要在天下武林人士面前严惩窝藏罪犯的门派,估计是要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
我小心掩饰好伤心的神色,听他继续道:“你和白婧,还有燕云郡远征军少将皇甫青逃出来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竟不知你胆子这样大。师父本让我率领弟子代表他前去,但是我前几日杀了傅长安,师父便让我避一避风头。”
“你这次来找我,也是想让我帮你看护你的这位朋友吧。”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阵急痛,白婧,白婧!这什么所谓兵部尚书,把一个无辜的女子当作他们立威的工具,却又算什么。
程湖天又道:“你求我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允,但是看在我救了你两次的份上,你也顾忌一下碧落观和我师父,这件事等到你伤好之后再提好吗?朝廷下的通缉令,不是你和皇甫青两个人所能阻止的。”
我听了这话,心中过了千百个念头,然后委屈地对他道:“程大哥,我是想吃东华郡的翠玉西瓜了。”
这一夜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的事情,想起小时候我和白婧一起练功习武,一起读诗作对,她总在每年冬天的大雪那日,快步踏进我的房间,解开身上的墨绿翠羽披风,欢声对我道:“阿若,我们去耍雪可好?”
往常我们总是懒怠练功,一得空就趴在后堂西厢的雕花梨木桌子上小憩。白婧一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细长的睫毛就开始扑闪扑闪,然后忍笑对我道:“哎呀每次你一来我就睡不好啦!”
每次我俩顽皮坏了事情,白婧总是挺身而出,对师父说:“师父,这事全是我的不对,你看师姐那么勤勉懂事,她哪能想出这主意来,师父你罚我便是。”
我虽然年长于她,让她叫了我这几年师姐,可每当闯出什么祸事,却总是她替我背锅,我一闭眼,就是她那清婉如广玉兰花一般的脸庞,在对我盈盈浅笑。
从程湖天对我说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得去救她。
只是这时我的心一横,对自己道:“即便我要死在那里。”
我心中对程湖天充满了感激和愧疚,他已因为我杀了人,说不准还因为这个受了师父的责罚,我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事情冒险,于是天还没亮,我便悄悄地摸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