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程湖天住所的院子里打坐了一个多时辰,只感全身精力充沛,碧落观的疗伤之药果然神效,只是外伤不好愈合,偶尔动作幅度大了还是免不了疼痛。
我从程湖天的衣橱里取出一件碧落观弟子穿着在内里的白色襦衣,又搞定了在厨房烧火的一个小弟子。把他外面那件青底蓝纹,不同于程湖天的那件褙子除下来穿在身上,跟在碧落观出行的弟子身后,向山下走去。
我回头望了望云中的碧落观,心想:“程湖天,对不起了。”
碧落观此次出行的弟子很多,我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又有意隐藏住自己的轻功根底,直到晚上落住客栈之时,也只有一个要跟我同住的弟子问我的姓名。
白天行路之时,我已知道走到队伍这最末端的弟子是“元”字辈的,于是便诹了一个名字告诉他,他也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以为我是被哪个师兄拎来代班凑数的。
碧落观的弟子很是礼教严明,食不言寝不语,白日默默赶路,不多话也少议论,我一边放心正好话少不易露馅,又不禁感叹碧落观不愧是天下第一修道的门派。心中对玄阴真人和程湖天的敬意因此又深了一层。
第二日上午,我们到了巴蜀郡的倾天峡,听同行的师弟说,大会在正午时分召开,于是我们前往中间的正义广场,择了一处稍阴凉的位置歇息。
巴蜀郡位于秦川郡西南侧,倾天峡的位置也恰好处于碧落观正南方。远远望去,两座山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向中间弯曲倾斜,呈倾天之势。中间的黑墨一般的大湖正是“五湖九郡”之中的“墨玉湖”。墨玉湖平静如一块黑玛瑙的湖面上倒映着一束天光直下,白蒙蒙的烟霞四散,景色颇为奇伟。
墨玉湖汇聚了秦川、东华、巴蜀三郡之江水,倾天峡也因为地势险要从古来就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朝的叛乱便是太祖皇帝在此终结。只是到了这一代,内忧变成了外患,兵力被转移到北方燕云郡边境,这倾天峡就成为了武林集会的场地。我们所处之地乃是墨玉湖旁被一片环形的树林围成的广场,被太祖皇帝命名为“正义广场”。
正义?我实在难忍心中冷笑。自无影鞭白家和折梅手韩家弃武从仕,武林中许多颇有侠名的世家都纷纷效力朝廷,我爹和白伯伯更是封到了一郡之主的职位,没想白家落到这个下场,连带着白婧一个弱小女子承受罪责。我心中挂念白婧的安危,很是沉不住气。
及至正午时分,耳听得一阵骚动,确是兵部尚书带领着队伍过来了,他没有穿着官家服饰,周围的随从也都作了武师打扮。待得队伍走近,碧落观的弟子们纷纷起立,我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长得高的,但是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实在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悄悄地挪到了前面,领队的碧落观师兄眼神略带责备地看我,我只好赔笑道:“做师弟的没见过世面,还望师兄不要见责。”说着便一脸傻气地指着远方的一个僧人道:“请问师哥,那是什么人物?”
他本来想要责问于我,但听我出口相询,语气又颇为诚恳,便小声道:“那是凉云寺的万象大师。”那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起来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笑话,我怎会没见过万象大师,他一次看得比一次老,精神头却是越来越好了。凉云寺和碧落观向来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这老僧一出场便即四下无声,众门派弟子的行礼问好之声也比方才对王垣则响亮得多,我忍不住打量王垣则,他也不动怒,也没一点儿神色变化,不禁让我怀疑他今天是不是来立威的。
我眼睛又往人群中一扫,登时大惊,与王垣则并行的正是卓翎的爹爹,东华郡司马卓清风!而卓翎也一身白衣黑纱,神色平静地跟在他爹爹身后。
万象大师和许多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都来跟王垣则见了礼,接着,他对着所有武林同道叙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便是要分清是非,不要凭着性情和侠义心肠回护了朝廷要人。
万象大师的意思比较中立,颇有息事宁人之意,言语之下就说收留了白婧的飞羽山庄之人是无心之举,望尚书大人从中寰转,从轻发落。
王垣则微微一笑,道:“那日从韩总兵府上逃走的,可不止是白婧一个人。”
说着身后的随从向两旁散开,有两根手肘一样粗的铁链连着一个木车,两个随从用力地向前拉起铁链,木车上的一个十字木架便缓缓立了起来,那十字架上绑着的女子,赫然就是白婧!
因为隔得远,白婧的头发又散落了下来盖住了脸庞,我看得并不真切,但是此时的我哪还明白什么关心则乱,她纤瘦的身形是没错,脖子上的金锁都快把我的眼睛晃瞎了!我屏住一口气,手已经慢慢放在了刀柄上。
王垣则对着众人,像是在说一件极不要紧的事,他缓缓道:“这便是白邢秋之女白婧,寒烟门徐长老的二弟子,想必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她的家世和武功。但是,只要违抗了朝廷的命令,便是……”说着一扬脸,几个身旁的侍从便拿出了鞭子,眼看着一左一右两鞭就要向白婧身上抽去。
我已经解开了为使刀的形状和剑不同而专门为它缠上的黑布,一踏而出,眼见解救不及,白婧就要当众受辱之时,两个用鞭的侍从忽地左右臂各中一箭,皮鞭也掉落在地。须臾之间又是两箭飞来,直射断了绑住白婧的两个铁链,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木架之后,我定睛一看,正是阿青!
阿青落下之后片刻便解决了围在木架周围的侍卫,王垣则身旁的侍卫纷纷上前夹攻,卓翎就在这时从人群中翩然而出,对阿青嫣然巧笑,道:“不用这个法子还真找你不到呢。”
阿青回身一掌挡过身后的两剑,怒吼一声:“不想死的退后!”接着一个轻身功夫旋跃到木架前,伸手抬起了那女子的下巴,便是一张陌生的脸,根本不是白婧。我心头一阵轻松,随即又恼恨卓翎计谋阴毒,但是傅长安已死,王垣则此时带来的侍卫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倒也不为他担心。
阿青一见这女囚不是白婧,看了卓翎一眼,马上便要施展轻功离去,卓翎柳眉一轩,拔剑出鞘,叫道:“休走!”
卓翎这一剑招又快又狠,阿青不得不回身挡架,这一招交手,见卓翎的剑招不断涌来,很是难缠,一掌聚力直击她面门。
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阿青本也不欲伤害卓翎,只是想吓得她撤招,好抽身逃走,但是一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便狠狠一震,脸色刹那间变为苍白。
卓翎虽知阿青不会伤害她,但还是吓了一跳,随即又恢复了笑意,对那人道:“皇甫伯伯别生气,阿青跟我开玩笑呢!”
那人群中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相貌清癯,风姿隽爽,双目炯炯有神,正是阿青的爹爹皇甫曜松。
皇甫伯伯走到人群之前,一张脸给气得青筋都要暴起来了,我暗叫不好,皇甫伯伯出了名的家教严格,人又极是死板,绝不护短。阿青这下肯定有一番苦头要吃。
一向镇定自若的阿青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刚要作揖行礼,皇甫伯伯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扇去,劲力把阿青逼得歪仄到一边,阿青的嘴皮被这一巴掌扇破了,嘴角流出了一丝血,我想他肯定被扇得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直起身来,向皇甫伯伯行了个礼道:“父亲。”
皇甫伯伯怒极反笑:“好威风!好煞气!劫走朝廷要犯,打伤朝廷官员,如今又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忤逆!你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你是谁的儿子!”
卓清风见场面尴尬,忙上前一步,向皇甫伯伯见了礼,又道:“皇甫兄请先息怒,相信阿青是无心之失。他毕竟年纪小,又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情,分不来轻重缓急,那也有得。”
皇甫伯伯的脸色有了些许缓和,他眼看着阿青,问道:“白婧在哪?”
阿青抬头看了皇甫伯伯一眼,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皇甫伯伯反手又是一掌,直打的阿青嘴角汩汩地流血,吼道:“白婧在哪?”
我看着阿青英俊的面庞霎时白里泛青,皮开肉绽,好几个门派的女弟子都忍不住看了,阿青的哥哥皇甫庭忙抢上一步,神色焦急地对皇甫伯伯道:“父亲息怒。”又向着阿青,颇为心疼,劝道:“阿青,你就给父亲说了吧。”
阿青强撑着直起身子,看了看皇甫庭,最终摇摇头道:“儿子不知道。”
“不知道!”皇甫伯伯一声话语吼出,又是一掌打在阿青的脸上,直把他推出一丈多远,跟着抢上一步抓起阿青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违抗皇上的命令,是为不忠,对我言语不实,是为不肖,哪一条都可以让我立刻毙了你!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白——婧——在哪!!!”
阿青的右半边脸已经高高地肿起,看得我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他从四年前就陪他父亲驻守边关,而军中最讲究就是纪律严明,不可徇私枉法。再者皇甫伯伯又在武林中颇具盛名,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儿子对自己如此忤逆不孝。他最是公证无私,我真怕他下一掌就会打死阿青。于是我眼巴巴地望着阿青,盼他能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含糊过去,谁知他吞了一口血,勉力睁开左眼,一字一句地说:“我皇甫青,不敢不忠,不敢不孝,可我更不敢的,是背信弃义,出卖朋友!”
阿青此语一出,众人哗然,万象大师低下眉去念了句阿弥陀佛,兵部尚书王垣则依旧面不改色,冷冷地看着他们。卓翎在他爹爹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青,看不出是喜是忧,皇甫庭则在一旁神色焦急,一眼地望着皇甫伯伯。
皇甫伯伯依旧是一脸沉静,慢慢地把阿青放下,慢慢地转过身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眼看着阿青复又跪下,都是一阵感叹,有人大声地称赞,也有人一脸埋怨责问他为何不说。
就在这个时候眼见着一片清光划过,皇甫伯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身旁一个侍卫的佩刀,回身将阿青的左手臂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