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成长的阶段,都会因为一段经历,而让我们迅速地蜕变,可能是搬家,可能是升学,可能是亲人的离去,也可能是初恋,总之在这之后,我们成长了,开始学会面对现实,不再活在内心的童话世界里,逐渐迈入了青少年向成年人过渡的阶段。当然,众所周知,在成为成年人之前,我们还会用别扭的青春期表示抗议,虽然苦楚,但我们觉得很幸福。
一
十一岁那年,我爸刚混上自行车骑。
他当时是县委办机关报的实习记者,是新闻部年纪最轻的。那年头货物紧俏,天天有大把的人在钟楼大厦排队待购,营业员都是择人售卖,像我爸这种在公家单位任职上班的,每次都能在一群牛鬼蛇神中轻易抢购到新潮的商品。当时隔壁的邻居,下班没事了就来找我爸插科打诨、胡唠家常,无非是想托着给捎点东西。当时的父亲无疑是辉煌的,他身后的单位是在脏乱差的胡同口突兀耸立的独门小楼,四周桐树横生,乱中取静,是当时最时髦的建筑物。
除了工作场地特殊,报社的待遇也是比当时就职人数最多的岗位——厂工高出不止一截。实习期满后,我爸买了他人生的第一辆自行车,对于一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家庭,能买上自行车无疑是一件大事。那晚我爸高兴地吹着口哨,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晚饭前特意为这“第一次”发表了心得体会。饭后,我爸执意载着我出去兜风,路上他一边唱着《沙家浜》选段,一边炫耀他彪猛的车技,两侧飞驰而过的汽车都颇具眼力见儿地为他让路。
二
当时还有一件好事是学校要组织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放两天假。
那时候少先队员们一律要着白衬衫、蓝裤子,穿球鞋出席,胸前飘扬着红领巾,别提多威风了。我家隔壁卖大头菜的刘婶的儿子就是少先队中的一员,每到运动会前一晚,他都要梳着大背头穿戴整齐地来我家嘚瑟一番,唯恐别人不知道。对此我的损友豪子颇有微词,用他的话说就是:“拿当少先队员这件事炫耀,说明他没别的金刚钻……”
豪子大高个儿、小眼睛,忒鸡贼,黝黑的皮肤和煤窑工没啥两样。我之所以和豪子成为损友,是因为当时一部热映的日本动画《足球小子》。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放学后可以跑到学校旁的空地上,操练男主角大空翼的招式,诸如什么倒挂金钩、里鲍尔回旋、展翅射门。随着剧集的播放,里面出现了越发高难度的绝招,记得放假当晚电视机里出现了两个耍杂技的小子,每次看他们进球的动作,都仿佛在看街头杂耍似的。具体动作是一个人先躺地上把另一个顶起来,另一个被顶起来后再来个倒挂金钩。
当时豪子被这一动作惊得是外焦里嫩,到处找人“交流学习”。第一个找的人是我,由于我小时候乐感很强,当时班里的女生跳皮筋都喊我去给她们唱口诀,自然没空去陪豪子扯淡。不过这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棒槌,没过几小时他就在隔壁班找到个搭档陪他一起表演这个动作。
这个搭档是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因为姓氏奇怪,又是老师的跟屁虫,还时常做些向老师打小报告、记录违反课堂纪律的同学等“损害公共利益”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叫他“汉奸队长”。
队长是从农村转来的,家里在天桥边租了个小房子勉强度日,他的父亲在药厂看大门,妈妈小儿麻痹瘫痪在床,只能偶尔做些织毛衣之类的零活贴补家用。队长为人敦厚老实,开朗随性,生得细皮嫩肉的,眉眼间还有点像当时大红大紫的歌星费翔。
记得豪子和队长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练习,场景十分热闹,因为正赶上运动会结束时间,当时的观众就来了两个班五六十号人。当然,来捧场的都各怀鬼胎:我们班的人是来看豪子怎么摔个狗啃屎的,他们班则是来看队长怎么摔个狗啃屎的。豪子好面子,为了不在观众面前掉价,他毅然决然地扮演在地上顶的那个人。整个练习动作持续了一分钟有余,有五十秒钟是队长用来热身的,还有十余秒是队长用来表演狗啃屎的。
欣赏完队长狗啃屎的全过程,他们班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们班的人虽有稍许遗憾,但还是回家了。现场只剩下了豪子、队长。
他们表演时,我一边在女生这边唱口诀,一边频频回头观察现况:“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见人群散开,我头也不回地跑过去,任班花的呼唤声在耳畔回荡。刚跑过去我就发现队长有点不对劲,因为他已经躺在地上维持狗啃屎的动作很久了,我走近一看,发现他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脑袋后面是一摊小面积的血。当时我和豪子吓得魂飞魄散,类似的场景只在电视机里见过。豪子已经被吓得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来,还好我记得生活老师讲过的120这个号码。于是我面目狰狞,发疯似的找电话亭,老板说:“一毛钱一分钟。”
我说:“我是打120,救人啊!”
老板说:“你救不救人我不管,反正一毛钱一分钟。”
当时身无分文的我只好又去找公共电话亭,因为手不听使唤地哆嗦,三个号码愣是让我打了两分钟。打完电话后我跑到“案发现场”,蹲在豪子身边说:“队长会没事的,他家里那么困难,老天爷肯定不会为难他的。”事与愿违,打完电话半小时后救护车才赶来,随后豪子被门卫带到传达室等警察,三十几分钟后就得到了消息:队长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已经身亡。
当天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队长的爸爸,那个满头花白,走路踉跄,看起来十分凶狠,却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
豪子的音调带着哭腔:“叔叔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这个棒槌,人已经没了,哭个屁啊,一个小孩叨逼叨,叨逼叨,烦不烦。”中年男人的语气并没有指责,言语间甚至还有一点安慰的意思。但每说一个字,这个男人的声音都要嘶哑一些,当这句话说完,他直接抓着传达室的门身子瘫了下去。
听说后来在警局,队长爸爸为了撇清豪子和这件案子的关系,交了一笔数目不少的担保金。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豪子和队长的爸爸,直到三年前的一个星期日,正要去邮局取稿费的我经过邮局小巷时,又看见了这个一脸风霜的老大爷。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头发已经全白了,很邋遢,脸上生着密集的老人斑,仿佛碾碎的芝麻,看起来至少有六十来岁。手里摇着锅炉,摊位上摆着大米和小米两种样式的爆米花,这种食品在市井中十分受小孩子的追捧。
“大爷,多少钱一袋啊?”我凑上去问。
“一块钱一袋,一块五两袋。”队长的爸爸说话的时候浑浊的双眼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一共……十三袋,我都要了。”我递给队长的爸爸二十块钱,没等找钱就捧着爆米花跑了,是的,我害怕望见队长爸爸那绝望的眼神。警察当时问我情况的时候,我并没有实话说自己打120的时候打了两分钟。可能就是因为这两分钟,错过了队长最佳的救治时间。
三
记得那会儿我贪玩的本性还是没有收敛。
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我爸妈带我回老家,“衣锦还乡”,路过一家亲戚就要进去送礼叙旧。我在屋里闷得慌,就偷跑出去玩,顺带还拐走了三姑的女儿、大舅的儿子等一众萝莉、正太。离亲戚家大概六七十米的距离,堆着一些建筑队的水泥石条,每个约莫有两三百斤重,这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独特的是它有个尺寸不大的洞!
“洞”这一独特的形态似乎对熊孩子这一群体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不出你们所料,我带着阿姆斯特朗探索月球的勇气钻了进去,周围的小屁孩用瞅白痴的眼神瞅我,我不理他们,继续我伟大而神秘的探险。刚钻进去没多久,外面来了一辆吊车运石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头上的石条轰然倒塌,周遭响起的声音我至今记忆尤深。最神奇的是,我居然大难不死。后来上了物理课我才知道,当时我顶上有一根长石条,所以就起了个杠杆的作用,因而重压之下反倒在另一边开了一个洞。阿基米德果然是伟大的。
等我再爬出来的时候,肇事司机早已不见踪影,那群小屁孩见我爬出来哭得更欢了,估摸着是把我当成了鬼。双脚站在坚实的大地上,我倏忽对阿姆斯特朗重返地球时的感觉感同身受。没等我感受完,一丝微痛自头顶而来,一道液体划过脸庞。远处的父母应声跑来,当看到我满脸是血地站在人群中时,我爸二话不说,抱起我就往最近的医院赶。路上我爸看我的眼神,和我当初看瘫软在地的豪子时一模一样。
后来在医院缝了五针,又观察了几天,我终于康复出院,不过留了后遗症——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一小块地方,寸草不生。
慢慢地,我长大了,身体里淘气的细胞越发减少。还记得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以优异的成绩、良好的课堂纪律表现得到了“少先队员”的光荣称谓。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站在主席台上,跟着校长一起宣誓:“我们是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在队旗下宣誓,我决心遵照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一切力量!”
我望着胸前飘扬的红领巾,想起豪子当初噘着嘴,跟我说:“拿当少先队员这件事炫耀,说明他没别的金刚钻……”忽然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