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骨望着眼前的景吾,只见这人的眉眼之间戾气越重,浑身都透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他闻了忆骨为他制成的忘情香,所以他对她并无什么情意。
所以此时,景吾正昂着骄傲的下巴,对忆骨眯眼道:“听说魅香师忆骨在寻找火炼膏。朕是郑国之王,朕可以给你火炼膏,只要你能为我制一抹香。”
忆骨道:“不知皇上想要什么香?”
他唇角笑意渐深,华服之下掩藏的不知是怎样的深沉心事。他道:“朕要一抹绝命香,给夏国君主祁钰。”
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气与野心,忆骨瞬间恍然,他竟是想统一天下。
可她对国事一向毫无兴趣。忆骨掩下心中想法,分外痛快道:“可以。制香需三日。三日之后,以膏换香。”
景吾应下,正待专心离去,可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旁的赋止。于是,正要离去的脚步瞬间停下,转而大步走到赋止身前,那双眸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诧异:“竟是祭司赋止?朕年幼之时你曾救过朕的性命,世间有传言称你已驾鹤西去,可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也不等赋止说话,景吾已是兴奋道:“朕终于寻到了这场战事的领兵将军。赋止,朕就命你为朕的振国大将军,率领郑国将士,前往边疆,与夏国交战!”
“不,是皇上认错了人。”忆骨赶忙冲到赋止跟前,对景吾冷声道,“他不是赋止,他不过是个双腿瘫痪的可怜人。还请皇上莫要为难于他……”
可不等忆骨将话说完,景吾已是眯眸冷冷一笑,寒声道:“抗旨不尊,朕随时都可杀了你们。深山老林之中,或许是你们说了算。可这郑城,却是朕的天下。”
他将话说得极重,丝毫不给忆骨与赋止辩驳的机会。而当日晚上,景吾便派兵来将赋止和忆骨半威胁半强势得押进了宫去,将他们安排在了皇宫内的一处偏殿。
偏殿之内,景吾早已正坐于正中长榻上,冷眼斜睨着他们。眉眼之中,尽是对把握全局的狂傲气。
见忆骨与赋止进了门来,这便轻蔑一笑,道:“可曾考虑好了?”
忆骨冷凉看着他,并不说话。赋止则静静地坐在轮椅之上,略垂下眼帘,让人瞧不真切他的面上想法。
景吾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来:“想想你们所求的火炼膏。世间虽大,却只有朕的手中拥有。只要你们答应朕的要求,朕便立即双手奉上,决不食言。”
忆骨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决意,良久,她终是闭了闭眼,沉言道:“好,我答应你。”
景吾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得逞的笑,他又对赋止道:“赋止,你又如何?”
赋止这才微微抬眼,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随你罢。”
“果真为识时务者。”景吾满足得眯了眯眼,随即果真便有宫人向他们呈上了火炼膏。当日夜里,忆骨便将这膏均匀涂抹在了景吾双腿之上。
药膏所涂之处,便似燃烧起了一般,烧得双腿万般炎热灼痛,痛到赋止额头遍布冷汗。可即便疼意入骨,他也不喊叫一分,只是双齿紧咬,面容微扭曲。
忆骨见状,赶忙从身侧拿过一块白色锦帕,让赋止含在嘴中,以防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火炼膏乃是驱寒圣品,不出三日,赋止的双腿已是可以下地,做些轻微的活动;七日之后,他的腿疾终于好全。
等到时光匆匆又过十日,景吾终于对他们下了令,命他二人在月余之后,带领五万将士,率兵出征。
两兵交战,兵法尤重。对于兵法,她只不过是略知一二,若是以前的师傅在,她便有十足的把握。可此时的赋止,却已不是原来的赋止了……忆骨在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得望着眼前这万万士兵将领。
这日,天色灼人,闷热至极,空气之中连一丝微风都不曾有。忆骨和赋止坐在高头骏马之上,身上皆着沉重将服,等着身后皇宫之中的命令。
等到皇宫之中传出嘹亮的出征号角,庞大队伍终于缓缓前行,向着郑国和夏国的边疆处进发。
郑城于边疆,路程遥远,庞大队伍日夜赶路,月余之后,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
郑国与夏国的临界点上,有一处地形极险的石堡谷。这关谷难守亦难攻,凭白横亘在两国交界中央,似乎就是为了干扰战事的。
忆骨和赋止停在最前方,忆骨凝神片刻,正要下令直接穿过这道关,可赋止却已提前开了口:“此处绕行。”
忆骨诧异得看着他。赋止则侧头,对她憨憨一笑:“夏国可能在此处做了手脚,我想,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
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这处地形诡谲,行军打仗最忌掉以轻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于是军队便浩浩荡荡得绕过了此处,改另一条稍远些的道路,到达了两国边界处。而亦是到了此时,原本驻扎在边界的都护军卫同忆骨说,夏国早在石堡谷作了埋伏,可惜他们派出去的通信人全都遭遇了不测,否则这军情早该让忆骨知道。
闻此言,忆骨又看了一眼赋止,心中极快划过了一丝异样。
战场之上,呼啸声、厮杀声、及刀刃相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不绝于缕。
忆骨和赋止立于城墙之上,满目疲累得望着场上进展。自古战事皆是劳民伤财,马革裹尸,血流成河。城下,又有一名清秀士兵被夏国将士一刀毙了命,忆骨终是别开眼去,不忍再看。
眨眼便是三月之后。战火硝烟,愈加白热化。当初出兵带出的五万将士,如今仅剩三万有余。
而夏国兵力,却是源源不断从夏国京都派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每次交战,夏国的号角从天际黑云压城般传来,震慑得郑国将士士气低迷,越挫越弱。不过半年时间,五万将士便尽剩了一半。
每每望着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士兵死尸,忆骨只觉浑身都像被浸泡在了九尺寒水中,让她冷得发抖。
她并不擅长兵法,赋止更是。她始终想不通透,为什么景吾非要逼他二人来率兵交战,为何要白白牺牲郑国这些身处花季的大好男儿。
忆骨呆坐在军营之中,想着心事。身侧赋止便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可,就在忆骨一筹莫展之际,她却收到了一封信。
彼时,她在军营之中,正打算研究一番古籍兵书,可突得便听耳边响起一道劲风,她下意识避开身去,再定睛瞧时,这竟是一张薄纸。
将纸展开,几个苍劲有力的篆体小字便映入了她的眼中——竟是夏国国主,祁钰的信。
信上道,战事惨烈,不如言和。
信上还道,约忆骨与赋止前往夏国军营一聚,有要事相商。
室内烛蜡昏暗,忆骨握着这张信纸,凝神许久,终是闭了闭眼,嘴中发生一声淡淡叹息。她站起身来,走到圆桌旁,将这信纸用烛火烧成了灰烬。
此时已将近子时。忆骨连夜去了附近赋止的营房,却也不进入,只是站在营帐前,静静得看着。直到营帐内传出一声轻咳声,她方回了神。一抿唇,她进入。
可才刚踏入营帐之中,便见赋止还未入睡,靠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眯着眼睛阅读一本古书。
忆骨皱了皱眉:“你还读这些做什么。”
赋止唇角轻勾,露出一个淡淡笑意:“我读些书,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罢了……”忆骨伸手揉了揉眼穴,走到赋止床前坐下,望着木桌上微弱跳动的烛火,许久才轻声道,“赋止,我已想通了。你不是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就算你背了再多的古籍又如何呢,你终究不过是他的仿制品罢了。”
赋止唇角的那抹淡淡笑意瞬间凝固,随即,缓缓消失。
忆骨转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你走吧。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
“那你呢?”
“我要去夏国军营一趟,我要去和夏国君王谈判,让两国停止交战,握手言和。”
“会有危险的,不要去。忆骨,不要去。”赋止的脸色渐渐凝重,眉头紧蹙。
忆骨望着他眼中的那抹担忧,竟是一愣。随即便慌张得转开眼去,她努力忽略心底那抹诡异的异样,回道:“你若当真担心我会有危险,就去洛阳,帮我将栖梦寻来。栖梦她曾和祁钰有过一段纠缠,就算是看在栖梦的颜面上,他也会对我手下留情几分。”
赋止一愣:“当真?”
“自然。”忆骨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拿出方才备下的一袋银两,“将这些带上,洛阳虽远,可你能否尽快?待我去了夏国,我会尽力拖住祁钰,等你回来。”
“好!”闻言,赋止果真就分外干脆地站起身,随意收拾了细软,打算踏月离开。
忆骨站在他身侧,望着他清俊的脸颊,单薄的身子,以及那双,透着无数焦急的眼眸,心底一阵一阵掠过的,唯有心酸。
营帐外,泠泠月光凄寒,将世间都掩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烟气,而她与他,正在作短暂的告别。
赋止背着包裹,慢慢走远,清瘦的身姿透着说不清的孤独与寂寞。
忆骨站在帐前,目送着赋止慢慢走远,直到那缕被惨淡月色拉伸得极长的影子,慢慢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可其实她骗了他。
祁钰并没有同栖梦有过什么纠缠,栖梦也并不在洛阳城中。她同赋止这般说,不过是想让他离开战场,不要再搀和进这些凡尘事中。
他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她是个不合格的创造者。她没有给过他关怀,也没有教过他什么。除了逼他背诵古诗,便只剩下无尽的发泄与责骂。
可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而是她自己的错,从一开始便错了。对赋止的执念蒙蔽了她的双眼,改变了她的性格。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如今的自己竟成了这般可恶的人。
忆骨脸色惨淡得转身回了自己的军营,压下心中百味陈杂,凝神收拾了笔墨纸砚。在天亮之时,又将军中政务交给了另一名辅郑将军,这便告别了军营,只身一人去了夏国兵营。
在距离夏国兵营几里远时,路边便突得冒出了几名夏国士兵来,将忆骨一路掠了回去,并将她重重得摔在了一间装饰豪华的偌大营帐之内。
忆骨一抬首,于是,一眼便望见了坐在营帐最中央的这个男子。这男子头顶挽墨色玉簪,面容温润,宛若莹月。见到忆骨出现在了营帐之中,也不惊讶,只是淡笑着看着她,好似她本该出现在这里。
他对她道:“忆骨,孤已等了你许久。”他的声音温柔好听,宛若细雨轻敲青墨石。
忆骨站起身来,对他恭敬行了一礼,便直接开门见山:“不知夏国国君想要以何种方式言和?”
祁钰依旧淡笑,可嘴中却答非所问道:“忆骨初来夏国,自然该尝尝我夏国的美酒珍馐,今日孤陪佳人风花雪月,不商国事。”末了,便着身侧下人将帐内的公文全都撤了,尽数换成了一道道香气撩人的美酒佳肴。
忆骨冷眼看着,脸上神情透着寒意。
祁钰再望向她时的眼中,便带上了一丝幽冷。他道:“孤的脾性虽好,却也耐性有限。忆骨,你虽是初来乍到,这规矩总该要守。”
忆骨依旧不理,分外倔强得笔直站在原处,嘴中又质问道:“还请夏国君主明示,想要何种言和方式。”
祁钰与忆骨对望半晌,终是仰头,郎笑两声,这才道:“好,既然忆骨这般执着。孤就告诉你。”他望着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股熟悉的傲气,“两国言和,无非结亲。孤知道,你曾是南景吾的皇后。孤虽不知道为何这门婚事突然作了罢,可想来,他对你总会存有几分情义。所以,孤要封你为妃,同你结亲,逼他亲自来与孤见面。”
忆骨冷笑一声,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想到,他打的竟是这种主意。她道:“可惜要让你失望了。他对我不会有半分情意,也绝不会为了我,来与你见面。”
“看来你还不知,南景吾早已暗率二十万精兵潜伏在石堡谷后,只等我国男丁用尽,便率兵追击。”祁钰脸上虚伪的笑意终于散去,只剩下阴冷与仇恨,“夏国领土不及郑国,不足以支撑长年战事。出此下策,孤也是逼不得已。”
忆骨一愣,随即恍然。难怪景吾一定要逼她和赋止来带兵,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可辅国大将军沉任山已去,朝中再无可排兵布阵之人。派她和赋止出兵,总能拖延上一段时间。
可不等忆骨回过神来,祁钰冷寒声音已在耳边响起:“将忆骨带下去。五日之后,举办婚事。”
五日时光不过眨眼。今日的天色分外阴,黑扑扑的暗云压在头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帐内,忆骨冷眼看着这些下人将兵营布置成大红之色,亦任由他们为她重新穿上大红喜服,描眉涂唇,安静得不像话。
祁钰还在那里做着景吾能来救她的美梦。可景吾闻了自己的忘情香,怎会来救她呢?莫说救她,只怕连正眼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打量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又重新着上了红衣,不由怔怔——师傅,只怕徒儿,很快就会来陪您。
半时辰后,忆骨被强行盖上了红盖头,又被身后众人押出了军营去。
她被人压在了一处空旷的校场上。这处校场平日里是给士兵们操练用的,可此时却被铺上了一层刺眼的红毯,周遭已被清场,空无一人。
祁钰一身喜服,负手而立。见到忆骨来了,便挑唇一笑,亲自走到她身旁,挽过她的手,将她扶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对她轻声说:“南景吾很快就会来。忆骨,孤要同你说声感谢。”
忆骨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盖头,侧头凝视着他冷声道:“你确定他会来?谁同你说的?”
祁钰笑道:“前方探子报,他已来了。忆骨,你且等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