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忆骨的心愈加下沉,总觉得会有何事要发生。她不由焦躁起来,双眼定定得校场正前方,胸腔之中的心脏,竟是跳得极快极快。
而,不过半时辰,远处果真传来了一阵响彻天际的哒哒马蹄声!忆骨不敢置信得放眼望去,去见远处一骑红尘踏马而来的男子,如丝俊俏,目光灼灼,不是景吾又是何人?
忆骨不敢置信得看着他,脚下竟是不由自主得后退了一步!不对,有哪里不对,为什么景吾会来?他明明已忘了她,如今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颗用于拖延时间的棋子,他为什么还会来?
千般万般胡乱思绪尽数浮现上了忆骨的脑海,她愣怔得望着远处那道狂奔的身影,只觉脑海之中似有什么爆裂而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胡思乱想间,景吾已是停马于这片教场之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马,是极好的马;人,依旧是极俊的人。
可景吾距离得忆骨太远,使她根本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忆骨不由自主得想向他走去,一边眯着眼睛看向他,努力想要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可竟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也只能看清他那一张脸大致的轮廓。
可……可她虽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看到他的手中,好似握着什么。
忆骨字啊此不由自主得朝他方向走了几步……原来,那是一张弓。
南景吾,单枪匹马踏尘而来,手中还握着一张弓。
忆骨竟是怎么都想不通透,他此番来,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是为救她,还是为杀她?她定定地望着马背上的景吾,只觉浑身血液凝固稍许,就连身侧的祁钰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未曾注意到。
而下一秒,她分外清晰地望见他举起了弓,又拔出了箭。
那箭头对准了她,不差一分一厘。
原来,他是为了杀了她。
她并不怕死,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师傅还未曾忆起从前事,她还未曾和师傅过过一日安生日子,她怎能、怎能就此死了呢?
忆骨双眸凝视着那弓上泛着冷光的箭尖,不知怎地,眼前突得又浮现起赋止那双呆呆傻傻的眼眸来。
她赶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气,似是认了命。
可景吾手中的箭久久都未曾射出。直到许久之后,她听到他对她说:“忆骨……我只是为了你。”
他的声音似带悲怆,可忆骨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景吾终于放了手。他手中的那枚箭果真便直直得对她而来,一寸一寸又一寸,眼看就要射入她的身体——
忆骨本能地闭上眼去,等着冷箭刺心的痛意。
可……可箭锋穿透身体的声音分外清晰得传入了她的耳边,她却未曾感到痛,只是莫名地,觉得心脏之中似有万千蚂蚁在啃噬着,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她突得便失了睁开眼的勇气,因为眼前似乎发生了很不好的事,让她感到有些害怕……
直到一声轻轻的“忆骨”,传入她耳边,她终是如梦初醒,‘唰’得睁开眼来。
一眼,不过一眼。她便望见此时本该去往洛阳方向、本该离开这些红尘事非的赋止,如今竟躺倒在她的身前,躺在了一大片血色弥漫的鲜血中!
隐约之间,她似又听到了耳边响起赋止对她说过的一句句话,或温柔或痴傻或害怕……一字一句,宛若重现。
他说:“我背不下来,我想跟在你身边。”
他说:“忆骨,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你要对我负责……”
极冷荒地里,他割血为水喂她。极北之地内,他独自一人去取寒石。她比谁都清楚,他做这么多,不过是想让自己开心。
即便是此时,此时他倒在了血泊里,他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带着黏腻的柔意和软软的包容。
“不要哭,忆骨,不要哭……”他伸出沾染了血的手来,想要握住她。
远处滚滚雷声,由远及近,不过瞬间,倾盆大雨泻下,重重捶打在赋止身上,将他胸口流出的血液,和地上红毯混在了一处。
她颤抖着双唇跪在他身侧,慌忙得将他的上半身抱入怀中,对他语无伦次得颤声道:“赋止,赋止,你怎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早已同你说过,让你离开这里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赋止目光含柔望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清澈的笑。
他对她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为师,怎,怎舍得凭白给别人糟蹋……”
忆骨一滞,浑身如遭雷击。耳边又浮现出当年师父对她调笑着说过的那句话来——
“为师不过是同你开个小玩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怎舍得凭白给个死人糟蹋。”
她的眼中盛满了泪花,双目赤红望着他:“不、不会的……”
他这般愚钝,怎么会是师父?
他连古籍都背不下来,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她的师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行走天下游戏人间,他不过是她创造出来的废物,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忆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身体,紧到指关节都发了白,宛若发了疯般得不断质问道:“赋止,赋止,你跟我说,你究竟是谁?你是我创造出的人,对不对?你这样软弱,不可能是我的师傅,是不是……”她的面容凄寒,唇色惨白,身上刺目红装,宛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赋止依旧柔柔看着她,他想伸手擦拭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已是无力。
他闭了闭眼,强撑最后力气,对她说:“忆骨,又让你成了孤儿,真是抱歉。”
赋止死了,死在了忆骨的怀中。
可忆骨却不愿相信,她当即便如疯了般得逃开,一路去了汴州。——因为栖梦在汴州办事,她要找灵空师调转时空,回到过去。
等忆骨寻到栖梦时,浑身已是破败得不成样。在望见栖梦的第一眼,她终是脚下一软,瘫坐了地上,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无。
她对她哑声说:“栖梦,帮我调转时空,我要回到过去。我要回去阻止景吾的那一箭,这样师傅就不会死,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栖梦一向冷漠的眼中终于带上了怜意。她蹲下身来抚摸着忆骨瘦削而发抖的脊背,柔声道:“好,我现在便帮你调转时空,回到过去。只是忆骨,你需知道,有所求,有所失,因果循环是代价。”
于是,当是时,栖梦便调转了时空逆转,将忆骨送到了过去。
忆骨目的明确,径直便去了石堡谷,因为祁钰说过,南景吾早已暗率二十万精兵潜伏在石堡谷后,只等着时机成熟,便起兵攻击。
可她却未曾料到,在她终于见到景吾后,景吾却冷眸质问她为何擅离职守,不在边疆抗敌,竟来寻他。说话间,便命下人将她扔出了军营去,让她回到前线,继续率兵。
忆骨在景吾的兵营附近快要急疯,她苦思许久,终于想出一计来。
于是,三日之后,忆骨握着手中的一管刚制成的魅香,在重新见得景吾后,便将这抹香尽数洒向了他。
这是一抹化解香。专门化解先前那抹忘情香的化解香。
景吾昏睡了整整三个时辰,待他醒来时,忆骨便直接跪在了他身前,颤声道:“景吾,此番我乃调转时空而来。”
她将当初在夏国边境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同景吾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伸手胡乱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哽声道:“所以求你,求你不要去夏国,不要去杀我。这样师傅就不会不会帮我挡箭,更不会死。”
景吾目光沉沉看着她,眼中泛过的不知是冷意还是痛意,他闭开眼去许久,方沙哑道:“你果真只爱你的师傅。”
忆骨颤声道:“是。我爱他,爱了他这么多年。从我为他着红衣开始,我便爱了。”
话音未落,景吾已是一扬手,将伏案之上的所有物什全都挥掷地在地。他看着她,目光从漫天恨意,逐渐化做泠泠湿意。许久,终是一闭眼,沙哑道:“好,我答应你。”
忆骨脸上终于化开一抹笑意,仿若久经干涸的泥土重绽湿润芬芳。她目含感激得看着他,声音柔柔:“谢谢你。”
语毕,她放心得转身离开,回到了当下。
可她却未曾看到,此间的景吾身后,赫然站着一人。
这人身骨单薄,面容清俊,那眉眼之间含万种柔意,望着忆骨的背影。直到那抹背影消失,他才终于收回眼来,垂首,掩下那眸中无尽落寞。
赋止说:“忆骨要孑然一身前去夏国。所以我来寻你,本是想来同你求情,让你去夏国救她一命。”
赋止笑了笑,又说:“可没想到竟让我听到了这些话,不知是孽根还是苦果。”
景吾侧头过去看向他:“可忆骨不让我去救他,这样,你就不用为他挡箭,你就不用死。”
可赋止却缓缓摇了摇头:“不,你要去。你去了,才算是救她。”
调转时空,需支付代价。
因缘际会,全看个人造化。有人痛丧挚爱,孤苦终生;有人误入时空间隙,粉身碎骨;有人即便平安归来,亦是白发苍苍。
而忆骨的代价……赋止的命,就是她的代价。
若不支付,就不会有方才来找他的忆骨,这一段历史将不复存在。她会消失在时间缝隙之中,粉身碎骨。
因缘际会,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妥当。这是她亲自埋下的因,便注定要尝所得的果。
所以,那一日,黑云压城城欲摧,赋止终究还是一骑铁骑,手中覆箭,将马停在了夏国边境的那片校场边。
他不敢靠她太近。因为他怕被她从他的脸上,瞧出一丝端倪。
他双目赤红,拔弓许久,也没有勇气将手中箭向她射出。
直到时间一分一秒逝去,他终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对她哑声道:“忆骨……我只是为了你。”所以,他别无选择。
闭眼,放箭,箭身淋漓射向远方,早已躲在暗处的赋止出现,为她挡下了箭。
一切按照历史发展,连一丝偏差都无……赋止终究还是死在了她怀中。
所以,等忆骨满怀欣喜得回到当下,发现赋止依旧射出了那只箭,师傅仍是死了,所有的一切,连一丝变化都无。
当时间,她只觉胸腔之中似有什么要爆裂开,疼得她连身都直不起来。可她仍是忍着铺天盖地袭来的疼意,一路去了景吾面前,冷声质问他为何要如此。
景吾一言未发,亦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静静得从怀中,掏出一分薄信来,递给了她。
忆骨伸手接过,打开,乃是师傅的字迹。
爱徒忆骨,待你读于此信时,为师已是驾鹤西去了。
容为师想想,或许你又是一副泪眼摩挲的模样。爱徒莫哭,为师活了两世,已是满足。
第一世,如你所言,行走人间,潇洒不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二世,亦如你所言,能力尽失,记忆衰弱,软弱无能,不过废人。
让你见到了这般无能的师傅,我亦是内疚。我甚至连承认自己已记起第一世回忆的勇气都未曾有。
因为,为师怕你失望。怕你看到如此软弱的师傅,便弃了我了。
而如今我走了,终于可将这些话写于你看。
当初于极北寒地,我已是在温泉之内寻到了寒石,可惜未能亲手将它送给你。待你将我救回客栈,彼时我已将第一世的记忆全都忆起,而那寒石已不在。想来,那寒石应是被我所吸收,否则为师丢的便是性命,而非只是一双腿了。
忆骨,得爱徒如此,为师此生已无憾,安息,默念。
简短几话,道尽所有。
忆骨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得冲出门去,只是瞬间,只觉胸口猛地泛过一阵剧痛,喉间一股腥甜瞬间上涌,她俯身,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
天旋地转间,她俯身瘫软于地,哭得……痛彻心扉。
“我花费这二十余年时光收集灵物,就是为了要将你复活。赋止,你要努力一些,努力成为以前的你。”
“赋止,你能不能答应我,待我找到了寒石,请你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你,游戏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你,答应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好不好?”
“可你顶着的是我师傅的脸。你若是想配上这张脸蛋,就该好生努力,莫要当一个靠着这张皮囊向我乞怜摆尾的废物。”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你的师傅回来了,却跟我一样成了废物……你可还会喜欢他?”
“师傅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废物。他是世间最厉害的男子。你莫要诋毁他。”
“你不是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就算你背了再多的古籍又如何呢,你终究不过是他的仿制品罢了。”
…………
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断得在她耳边回响着。就像是一把啐了毒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得剜着她的心口,让她连呼吸都仿若带上了深入骨髓的疼。
是她错过了他,逼死了他,害了他。
那一年,师傅将她从冰天雪地中捡起,教她是非对错,教她伦理三观,教她看书识字,还教会她制香之术……给了她极致呵护。
可这一年,她却在师傅重生之时,在师傅最脆弱无依之时,回以诅咒、抱怨、鄙视、和轻蔑……
她明明应该细心呵护他,像师傅教导自己这样去教导他的……
她明明应该耐心开解他,像师傅对待自己这般去鼓励他的……
她明明应该竭尽所能照料他,就像师傅抚养自己这般,去回报他的……
可她却偏生选了最残忍不堪的一条路,残忍到让他独自一人背负孤独。
远处吹来一阵寒风,将她手中信纸吹向苍茫远方。
许久后,忆骨终是目光空洞得起了身,木讷得回了祁连山脉的地宫。
三日后,夜里,忆骨突得便从睡梦中睁开眼来,便见石榻前方,赋止正坐在石桌边上,对她露出一个温润笑意。
她听见他在对她柔柔的说:“忆骨,你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为师怎舍得让你独自一人,孤苦终老呢。”
忆骨瞬间起身,扑进了他怀中。
是呵……师傅是最爱她的,怎舍得留她一人孤苦伶仃呢?
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而她,终于和他永远在一起。
第二日,清晨,一束朝阳透过地宫小窗斜斜撒进这间房来,照亮了那石桌上,一瓶空空的魅香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