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四年前,春水刚到吴家时,吴晴一声不吭。吴媚只略略打量,便撇了嘴,说贼头贼脑的,以后可别进我的房间,继而对她冷一阵,热一阵。春水可没偷过吴家一针一线,却隐隐约约背了个贼名。远近亲戚,上下邻居无一不晓。当然吴家不信邪,仍让她住在家里,好歹她还机灵轻巧哇,又不要工钱。
姑安排春水留在吴媚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往后啊,你得知好知歹,安安稳稳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做事。可别学你娘,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四十好几了,还不晓得在哪里落脚,亲戚们连门都不让她进。她这样活着,又有啥意思?以后跟着媚姐啊,只要你耐心服侍了,工钱虽然不提,到时嫁妆总有一份。吴家没把你当过外人啊,风风光光当女儿嫁出去,还怕没你出头之日?陈流年那东西是个怪物,你倒可以不把他当回事。你媚姐却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不会真欺负人,就怕你阴阳怪气地没福消受……。
等姑一走,春水对着墙壁狠狠地“呸”了一口:啊什么啊?到底谁阴阳怪气哩?到底谁是小偷哩?吴家的钱,有多少是光明正大挣来的?去你娘的脚。你个假仁假义的老地主婆!
劳玉莲不是地主婆,也并非什么假仁假义。从1990年起,她从县氮肥厂财务科提前退了休,就一直在家吃斋念佛。她有糖尿病,饮食上比春水还吃得差。一年到头不是南瓜,就是洋葱。她也乐善好施,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的穷亲戚,谁没得过她的恩惠?
此时的春水,如此面目狰狞。劳玉莲如果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毕竟信佛只是劳玉莲的业余爱好,她还远未修成正果。一个人的本性难移啊,她又缺少慧根。对别人的恩将仇报,她岂能轻易原谅?
请问佛陀,世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佛陀答: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我们要学会宽容。所谓众生平等,这众生既包括敲木鱼的劳玉莲,自然也包括不敲木鱼的春水。
这个十八岁的女子不信佛,也不信邪,典型的没家没教,没心没肺。你看她那眼神!就像一头野物在黑夜里静悄悄的,发散着愚顽冷漠的光芒。真令人不寒而栗。
10.三人世界
当春水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陈流年把岳母、小姨子送上汽车;当吴媚绷着脸坐在三楼阳台上,观赏满院的落叶诗兴大发时,周围瞬间安静,牌客散了,猫狗睡了,夏蝉也没了声音;在笼子里寡居太久的吴佩兰,也在寂寞中终结了生命。
天气出现反常的闷热。隔壁的袁大头揪了一下他的红鼻子,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趴在院墙上对春水大声宣告,说是闹起了秋老虎。呵,元江县城的秋天,已经悄悄来临。
天气闷热一阵之后,突然降温。春水穿着一件吴媚淘汰给她的旧毛衣,双手插在裤兜里,显得特别聪明。她走在元江县城的大街上,与满地落叶一起晃悠,突然间感到了一种长大成人的快乐。
母亲带着妹妹一走,吴媚是更加的百无聊赖。她开始害喜,反应剧烈。以前做妹子时,多少要向淑女看齐,现在可是全由着性子来,一天到晚骂骂咧咧。她主要就是看不惯春水:个土包子苕货,啥事做不好,眼见得快要二十岁的人了,叫人操心到啥时候?老娘养你到老到死呀?
春水是个被骂惯了的,自然不做声。倒是陈流年听不下去,经常把书一摔,把吴媚喝住。他的书大多算世界名著。春水有次借了一本来看,倒惹吴媚咯咯直笑,嗤之以鼻:“你还看书?莫非要做知识分子呀?改天要你陈老师替你配副眼镜去,老师关心学生嘛。”春水当下红了脸,赶紧要把书归还。陈流年笑笑,在她头上拍一拍:“别理她!书是我的,你随时可以拿过去看。”那笑是温和的,手掌也是温和的,一点热量巴在春水头上久久不散。
不久之后,陈流年突然向单位辞职不干了。吴媚倒是无所谓。电视台确实没什么好呆,财政拨款又少。一个县能有多少新闻好报?负面的不许报,正面的实在挖不出新意。整天跟着几个县领导屁股后面跑,混点公款吃喝而已。
陈流年哪里稀罕这个,自然经常请假不去。与领导打交道多了,什么门道都被看出来了。他觉得痛苦厌恶,又不会隐瞒自己的情绪,屡次与台长柳暗明顶撞。人家也看不惯他的穷酸,柳暗明组织开会讨论,越来越少叫他参加。同事关系又不好,尤其与吴媚这个同事。两人在办公室老吵老吵。所以出来吧,出来吧,真的。
吴媚因为害喜,也请了长假。两人都不上班,又孤立无援的,光景便大不如前。这样坐吃山空久了,吴媚就有些心慌意乱。便摆出那家庭妇女勤俭持家的架势来,对春水说:“你买菜得省着点花呀。每餐大盘大盘的鱼啊肉,这样下去,那还了得!”吴媚自己大手大脚惯了,现在突然咬牙节省,却节省得过了头,不仅自己焦头烂额,让春水也不晓得如何应对。她是买一把小葱,也要斤斤计较,却1000块钱花在哪里不清不楚;袜子破了,舍不得扔,衣橱里的衣服,却由着它们虫叮鼠咬;对春水说好了,多少要给点零花钱的,却经常食言。但她忘性大,钱包经常乱放,自己又记不清里面有多少。每次找到时,总觉得数目不对,免不了一通骂骂咧咧。
刚开始时,怀疑对象仅是春水。春水反正是个特殊材料做的,基本没反应,骂她就如骂空气。
次数多了,吴媚英雄寂寞,慢慢把矛头对准陈流年。陈流年岂能受这份闲气,总是三言两语把她吼回去了。
家里人口少了。夫妻俩搬到了二楼。春水仍住一楼。三至五楼的房子,便拿来出租。吴家在汽车站旁边的几个铺面,现在也归吴媚名下。生活费用倒是不需发愁。吴媚自小到大,就没吃过钱的苦。
陈流年现在专门从事写作,一个长篇已经折磨他快三年了,总算出来了个基本轮廓。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进去,白天黑夜颠倒过来。一个月下来,头发越来越长,胡子也不剃,指甲也不修,艺术家的派头越发足了。有时还到楼上找人喝酒聊天,甚至还夜不归宿。
11.毒药袁小华
三楼租住的,是袁大头的儿子袁小华,他因为不断换女朋友,又受不了父亲唠叨,干脆把早餐店撂下不管,租房子另起炉灶。
袁小华很像个武林高手。他有一双精光暴射的眼睛,腰背前倾,腿呈O型,长手长脚的,动作起来很夸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他喜欢打诨插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唾沫横飞。他总是洋溢着一股杀气腾腾的热情,不管男女老少,美丑贫富,一律平等相待,均是见一面就熟。
在袁小华们眼里,整个元江县城死水一潭,到处都是混吃等死的闲人。可恨这些闲人还不以为耻,凑热闹,讲是非,已经成了他们最基本的乐趣和习惯。袁小华们不得不潜伏在他们之间,按部就班地生活,学习和工作,但发起威来,却总是不顾后果,根本不把老辈子放在眼里。与父母对着干,在无休止的家庭内耗中兴风作浪,几乎是当地年轻人一时的风气。这些年月,许多做父母的谈论起来,发现彼此的儿女竟然个个忤逆难训,人人都是危险毒药。而袁小华,就是那万恶不赦的毒药之王。
转眼就三十三岁的袁小华,总喜欢伙着些朋友闲逛闹事,从不正经过生活,又不肯结婚,简直要把他爸袁大头活活气死。
但袁小华却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朋友,呵护着女人。在友谊与爱情的大道上,他都是甘于付出的雷锋,向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袁小华是这样的慷慨、博爱,自然就成了很多年轻人心中的带头大哥。
在这元江县城,那仗势欺人的,那说长道短的,那死横烂泼的,还有那玩阴谋诡计的,见了袁小华都得收敛三分。他恶名伴着威名成长。有多少人对他敬而远之,就有多少人对他前呼后拥;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朋友。他没有正经工作,夏贩西瓜冬贩碳,赚点钱流水般花出去,却总是衣着光鲜,吃香喝辣,女朋友一拨一拨的。女朋友虽多,袁小华却仍是光棍一条,自由自在的,好不潇洒快活。
袁小华如此快活,一到吴家院里,就对春水咧着嘴笑:“你好,通房大丫头!”春水一愣,涨红了脸。吴媚听了,张口就骂:“袁毒药!你正经一点会死啊?”事后,她给春水鼓劲助威:“你不要怕他!”春水挺直背,把头昂了,说“我才不怕呢。”又把脚一蹬,冷不丁补上一句:“我踩死他!”吴媚看她一眼,张着嘴,倒被这突然爆发的豪迈吓了一跳。
陈流年虽然对这个袁毒药颇有些俯视,却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谈吃谈喝、谈人生、谈主义,有时也谈女人。袁小华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来就与陈流年称兄道弟。谈起主义与道德,他虽走极端,却总能一针见血;谈起女人,他更是一说一个准。这样的谈话,往往有趣,过瘾。所以他们经常聊到深夜。聊到深夜也就罢了,他们有时还要发酒疯。
吴媚虽看不惯袁小华,却顾着陈流年的面子不好说啥。再任性的女子,一旦结了婚,就自然多懂些人情世故。她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这东西放肆便罢。
生活暂且是宁静的,甚至充满生机与情趣。吴媚因妊娠反应太厉害,便请了长假在家里静养。她每天睡到十点多才起床,穿着睡袍在家里晃悠,累了就坐在陈流年腿上,连吃饭都赖着要他喂。
春水现在有了单独买菜的权利。每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忙活。吴媚斥道:就那么点事,也不知你瞎忙什么,鬼鬼祟祟地吓人。春水不敢答话,晓得惹不得这位孕妇大人。吴媚来火了可是又打又骂的,比不得她妈隐忍和善。
房客们都是些没出息的货,只能在这小县城讨生活。他们进进出出多了,便带出一些闲杂人员。尤其是袁小华,整日里呼朋引伴,还爱显个财大气粗,金项链粗得像筷子,戒指大得跟麻将牌似的。他没事找事的,总喜欢找吴媚东拉西扯;有时半夜三更了,还鬼哭狼嚎地拍桌子唱歌,严重扰民,严重扰了孕妇吴媚的清梦。这一来二去,吴媚就烦透了。
12.吴媚的抗议
这天清早,一夜无眠的她爬起来,蓬着头发,散着扣子往外闯,嚷着:“春水,春水!”她要春水跟自己一道,去赶走那个毒药二流子。
春水刚买菜回来,赶紧拿了她的捶衣棒,尾随在吴媚身后准备支援。两人正准备蹬脚上楼时,却被陈流年扯住。陈流年拦腰搂住吴媚,沉着声音说:“去不得!”
吴媚挣不脱,急了,尖着嗓门叫:“怎么去不得?”
陈流年说:“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少耍娇小姐脾气!”
吴媚气得尖声笑起来,嘴里指使春水:“去,叫袁小华滚蛋!”
春水应一声,却不敢动。她被陈流年的样子吓住了。
因为熬夜,陈流年脸色青白,样子凶神恶煞。僵持好一会,他使劲一拖,吴媚简直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客厅,一只拖鞋却留在楼梯上。
吴媚挣扎着要去捡鞋子,却仍被抱住不放。吴媚反手扭住他的长发,一耳光扫过去:“你这个吃软饭的死乡巴佬!”此言一出,陈流年猛地松手。吴媚没防备,往后一倒,摔了个仰面八叉。竟一时爬不起来,有气无力地哭着。只听门“砰”地一声,陈流年冲下楼去了。
吴媚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声不吭。春水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摔开手:“你去忙你的!”她自己撑着地砖,一截一截地费力爬起。因为体形苗条,四个月的身孕并不明显,但是她对春水说:“孩子饿了,饿了。”她步履维艰地下到一楼,边走边叫:“我不用你们管!不用!”说罢,自己动手熬粥,才一挪动家伙,就打碎了一个盘子。
13.一个大发雌威的通房大丫头
正手忙脚乱,那袁小华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阴阳怪气地叫:“啊呀,又吵架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美人。他要对你不好,干脆离婚嫁我得啦。”
吴媚“呸”一口,伸手就要关门,却被袁小华伸臂抵住,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嘴里哈出浓烈的酒味。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忙着切菜的春水把菜刀往桌上一拍,高声叫骂:“去你妈的袁竹杆,你一只赖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穷得讨饭去吧,芦柴棒子似的,小心摔地上成两截,都没人稀得捡你!死毒药!”
袁小华怪叫一声:“唉呀,好一个大发雌威的通房丫头!”
春水气得冲过去就要打,袁小华赶紧做抱头惊恐状,飞也似地蹿出院子,又高又瘦的身体在晨雾里左右摇摆,上下飘浮,像一只气急败坏的风筝。
春水提着菜刀,披散着头发,尖叫着追了十多步,才停下来,笑得在地上蹲着,直喊肚子疼。
吴媚靠在门边,惊愕地打量这一切,一勺一勺地舀了蛋糕往嘴里送。吃到一半,突然间皱起两根细眉,厉声训斥道:“你是啥身份?在这里疯疯颠颠的!你以为你是梅超风吗?”春水立即噤声,也不敢问梅超风是谁,只默默地走进来准备吃早餐。
刚捏起一块蛋糕,却被吴媚劈手夺过来:“不长眼的懒货!成天就晓得买蛋糕、蛋糕,你去打听打听,大肚婆该吃些啥?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不想干就给我滚!”
春水目光一寒,看了吴媚一眼,低下头转身干活。
吴媚心情本来不好,胡乱找个人骂了几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见春水不敢应声,便觉得于心不忍似的,又把蛋糕递回去,再给她十块钱,还摸摸她的头发,说去找找你姐夫,不知死哪里去了。
春水接了,低头说好,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吴媚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你自己才真是一根芦柴棒子!不觉呵呵笑出了声。
自从她姑去了深圳,这春水就开始放肆起来,现在交际似乎广泛得紧,经常有电话找她来着。楼上的房客们,尤其是那袁小华,跟她走得很近,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的。
吴媚倒不在乎春水跟谁热乎。就她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儿,摸一把都要做恶梦,难道还怕人拐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