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婶一声冷笑,双手一拍:“亏她还有脸到我老吴家翘个二郎腿装小姐!原来是这等货色!我的个崽是何等人才!莫非整个元江县城的黄花闺女死光了,咱偏要喝她这口洗脚水!”
陈四婶虽然一生贫寒,位卑命贱,却好歹嫁过四个男人。光凭这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就做得天下多少女人的老师!她是吵架的能手,骂人的天才,一肚子制造矛盾的奇思妙想。周围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连陈流年也对她防不胜防。
可偏巧遇到一盏不省油的灯,那就是吴媚的妹妹吴晴。别看她骂姐姐像吐瓜籽皮似的,却容不得旁人对那苕货的欺负。早几天晚上,趁着月黑天高,吴晴叫了几个人,把泼妇陈四婶从被子里拽出来,左右开弓地抽了五六个嘴巴!这些好汉,拿汗巾蒙脸,自称是元江县城的武林高手,把她唬得几天几夜说不出话来。
今天早上,这陈四婶才自个儿从床上爬起,越想越气,抄起菜刀一下一下地往坫板上剁,用最恶毒的话,把个吴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陈四婶不管不顾骂累了,这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抓住春水的袖子哭诉道:“春水妹子你不晓得啊,你陈老师,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哪。现如今见了老娘,他就跟见了仇人似的。跟那狐狸精混在一起,十天半个月的不回家。我心里挖得疼啊,干妈我实实地不易呀,春水。”
春水看着她哭得一塌糊涂,心里却生出厌烦来。吴媚再不是,也不至于该被咒成这样罢。你做家娘(婆婆的意思)的嫁四次人,别人说不得你。未必你就容不得儿媳妇结一次婚吗?陈四婶啊,陈四婶,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陈四婶边哭边说,坫板剁得“咚咚”响,着实骇人。春水在这里一刻都不敢多呆,便把钱拿出来,连着水果一起给陈四婶,干巴巴地说:“干妈,我姑要我转告,她也是没办法,才同意他们结婚的。我表姐怀孕了。你老人家要有孙子了,你就看在儿孙的面子上,忍一忍吧。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再怎么样,你们都是一家人。你何苦把自己气成这样呢?”说着就起身告辞。
难为她小小年纪,能把话说得如此棉里藏针,老成周到。陈四婶性子烈,本来要把水果扔出去的,听了春水的劝告,竟然愣住不吭声了。
春水下到二楼,被陈四婶追上,急急地附在她耳边说:“昨天你娘打电话到我这里,想回来见你。要不你过几天再来……”
春水陡地停住脚步,脸都白了,冷笑道:“她好意思来见我?下辈子吧。”说着不管不顾地摔手走了。只留下陈四婶站在楼梯上,连连叹息:“冤孽呀,都是些冤孽!”
7.上门女婿
等陈四婶缓过神来,她的儿子与吴媚早已经成了事实夫妻。陈流年成了吴家上门女婿。陈四婶原想倚老卖老摆摆架子的,料不到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江山!……
陈四婶没有喝到儿媳的喊娘茶。吴家也没上门认她这门亲。
陈四婶自己得把自己当人不是?她就扬言,坚决不肯给吴媚挪窝腾地方。
当然,她这是白咋乎。吴家的房子每层一百多平米,共有五层,是县城里少有的单门独院。养尊处优的吴媚,哪会稀罕那块巴掌大的地盘?
只是心气难平,婆媳之间更加势不两立。陈流年对娘也是宁愿躲着走,每月给她200元,够她吃喝勉强不愁,其余的全都撒手不管。这是公元1995年夏天,吴家的历史事件来得太快,可谓风云变幻也。春水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却来不及消化吸收,理解总结。她能够体会到干妈所有的悲壮和忧伤,却无法给她任何安慰。
除了沉默,十八岁的旁观者劳春水别无选择。
她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倒不是有人逼迫,而是只有忙碌,才能让她感觉到生活是实在的,安全的。她偏着一张神色惊愕的脸,分得很开的眼睛仿佛时刻在窥视。每当夜幕降临,她就恐慌,迸发出逃跑的欲望。
小陈老师陈流年的到来,彻底扰乱了她简单扼要、拒绝回忆、没有理想的生活。
两个月之后,等到吴开林从深圳回来,吴家的女儿们,都已经大刀阔斧地,为自己的人生开创了全新的局面,只等父亲来祝福了。
吴媚未婚先孕,理直气壮地结婚登记了;吴晴闷声不响退了学,谁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劳玉莲则把客厅变成了佛堂。只有春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满脸惊愕,进进出出地忙活。
女人们如此忙碌,顾不得互相监督,互相照顾,更顾不得向吴开林解释缘由。
吴开林是个明白人,熟悉女儿们的秉性,晓得大局已定,也不多说些啥。
几天来,他基本不上街,像个乡下老农看庄稼似的,背着手、哈着腰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有时一根小树枝都碍着他走路,几次差点絆倒这个有名的强人。气得他骂骂咧咧,干脆把皮鞋脱下,往墙外狠狠扔去。
春水想去捡回来,被吴媚、吴晴齐声喝住,摆手悄声说:“别娇惯了他,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想要人哄来着,老不死的东西!”
家里的女人们都不搭理他。吴开林闲着无事,只好讪笑着,去喂吴大喜与吴佩兰这对兔夫妻。
吴家是把兔子当自家人看待的,连名字都取得如此亲切友好,是劳玉莲求签得来。一代又一代兔夫妻,都沿用这名字,在吴家度过短暂幸福的婚姻时光。吴媚常说,他们就是吴家的儿子儿媳。
然而今天吴大喜却突然没了性命。吴百万吴开林突然间发现,便放大嗓门怒吼:“是谁干的?谁干的?给老子站出来!”仍没人理会他。“儿啊,肉啊,”吴开林竟赤着脚,往台阶上一蹲,捧着脸直哼哼,伤心伤意地哭起来。
走南闯北、老谋深算的吴老板,行为如此幼稚,惹得女儿们惊愕不已,继而哈哈大笑。连正在敲木鱼的劳玉莲,也笑得快念不成经了。
事已至此,吴开林夫妇就索性顺着吴媚的意思来,甚至张罗着要给他们举办婚礼。然而,对这样的好意,陈流年却断然拒绝。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
吴开林看他在电视台混着,实在是不尴不尬,又劝他一起去深圳。吴家在那边开的湘菜馆,正缺人手呢。在老家呆两个星期,那边的经理已经急得跳脚,不停地催老板赶紧过去。
这次连吴媚都动心了,陈流年却还是不为所动。他总是安坐在书房,捧着茶杯,虽觉得有些烫,时不时地吹上一吹,倒也还喝得。吴媚在家,劳玉莲还顾着个面子;吴媚若不在家,劳玉莲就沉下脸来,啥东西一经手就摔摔打打,吃饭也不等他。春水看不过眼时,会悄悄地去叫他。却见他总是淡然一笑,分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吴家在深圳的湘菜馆,经营得风生水起。上门女婿陈流年,却还在家乡窝着,做着不切实际的文学梦。陈流年虽然对文学创作充满狂热,心里却明白:自己不算作家,36岁了还被称作文学青年吧,总难免尴尬。所以言谈话语间,就与吴家人更是不合。
吴开林在家时间少,翁婿之间倒还马马虎虎。就是苦了天天在家敲木鱼的岳母劳玉莲。
可叹劳玉莲虽然念经诵佛,心理上却仍脱不了女人家的斤斤计较,又端着个富贵岳母的架子。对自家女儿她是奈何不了,就难免迁怒于人。所以一旦跟陈流年较起真来,就绕不过弯去。对这个上门女婿的一切缺点,她都明察秋毫,并且无法原谅。
她恨他本事不济,却眼高于顶。无论他们怎样提携,陈流年硬说作不来生意,又从不肯反省自己,还堂而皇之地在家里爬格子,编些酸溜溜的文字赚几个稿费,连油烟钱都换不来,更别说养家糊口了。
尤其可气地是,吴媚还乐颠颠地自以为嫁了个大作家,自己也疯得要跟着做诗人了。她的诗,春水偷着看过,也不知好还是不好。总之报纸杂志上豆腐块都没有见过。但吴媚自结婚以来,就处于亢奋状态,与母亲、妹妹关系越来越僵。有些牢骚体己话,没处好说。陈流年不是个会哄人的,两口子都拽着,隔三岔五地吵,言语尖酸刻薄,句句见针见血,都有操你祖宗十八代的英勇气概。气得劳玉莲胃肠绞疼时,他们却和好如初,当着老的小的,就敢又亲又啃,东抚西摸。
8.家务事理不清
这叫其他人如何受得。
这天晚上,陈流年才一出去,春水就听到劳玉莲吩咐吴晴:“你跟那两个祖宗说说,另外找个地方住!莫在这屋里害人!”吴晴正涂指甲油,马马虎虎答应了,却指使春水转告旨意。她说反正吴媚这苕货没药救,她都懒得费口舌了。
春水就去跟吴媚说。吴媚气得笑起来,桌子上一巴掌,说:“凭啥?我是吴家长女,她们想赶我出门?我爸会同意?她们整天嘀咕啥,当我不晓得呀?都是吴晴这妖精搞名堂!”话音未落,一本书砸过来,正砸在吴媚的额头上。吴晴站在门口,挑衅地望过来。吴媚一声尖叫,朝吴晴扑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春水死命拉开她们,肩上,脸上顷刻间挨了好几拳。吴晴一言不发,冲到吴媚房间,把吴媚的婚纱照扯下来,划上几刀,又踩几脚,再往楼下扔:“摔死你这个苕货!”
眼看事体闹大了,春水赶紧去叫姑。哪想劳玉莲在佛堂坐得稳稳当当,不理不睬,由着吴媚哭个天昏地暗。吴媚狠不过妹妹,哭过之后,一把拨开春水,拉住母亲,硬要她主持公道,否则要一把火烧了这灵堂屋子,大家死了干净。
劳玉莲气得连木鱼都敲不下去了,颤声骂道:“当初我何苦生下你们来着!寻死觅活,窝里斗,算个啥本事?既然婚都结了,全部给我滚出去才好。”
吴晴嘴一撇,拿耳机塞住耳朵,轻轻松松到楼上听歌去了。
吴媚却听出言语间的不公来,立即暴跳:“要滚你自己滚!”
劳玉莲倒不明白了:“我为啥要滚?”
吴媚冷笑道:“你不要整天烧香拜佛扮端庄了。由着一个老倌在深圳花天酒地,妈,你窝在这院子有意思吗?今天趁着这把火,我就是要烤烤你!”
几句话震得劳玉莲脸色发青发白,却没有眼泪。她冷冰冰地看着大女儿,一言不发。
吴媚自觉言重,伸手捂嘴。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母亲神态陌生,一杯热茶兜头盖脸泼了过来。
家务事理不清,到了劳玉莲无法收拾的地步。
劳玉莲放下木鱼,长叹一声,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要带着吴晴一起去深圳。吴晴微微点头算是答应,并一再声明,她的理想是到深圳唱歌,找个大款伴着,先当小蜜再扶正,三十岁之前光宗耀祖。目前美女吴晴年方21岁,还有9年时光来实现她的人生目标。年轻真好啊,可以藐视传统观念,藐视这元江县城的君子们,由着他们趴在道德架子上活活烤死。
劳玉莲听得“呵呵”连声,她见怪不怪,只把这当成女儿的幽默。
姑与吴晴在二楼有商有量,说说笑笑。春水跟吴媚趴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听得清清楚楚。吴媚捂着被热茶烫红的脸,恨得咬牙。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她拉住春水的手,说得悲悲切切:那老婆娘每次都偏袒吴晴;连自小连给压岁钱,吴晴都要得双份;出门走亲戚,她也总是只带吴晴;如果不是跟她赌气,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冲动,这么短时间就跟陈流年又同居又结婚的,就是她的冷言冷语,害得自己每次谈恋爱都没个好下场;每次她说起吴晴就笑,说起自己就黑脸。吴媚含着眼泪从春水脸上找答案:“未必我就不是亲生的?”吴媚说完,觉得头晕胸闷,一阵从未有过的难受涌上来,在喉咙处翻江倒海。
这寂寞无聊的夜晚,真是静啊。一阵风吹过来,令两人遍体生凉。吴媚表情变化莫测,又是哭又是笑的,叫春水看不明白。陈流年去他妈那里了。陈四婶肯定正口吐白沫地在骂儿媳妇。瞧吴媚这婚结得,这当真是何苦呢?吴媚眼泪慢慢地流下来。她想哼唱几句,好表明自己不在乎,却气势汹汹地叫:“走啊,你们都走!”
9.一条无法示人的长裙
吴媚在阳台上伤心欲绝。春水管不了,只好进了房间。躺一会,她又爬起来,偷偷翻看她的宝物。那条无法示人的猪血色连衣裙,一直搁箱子里。今天拿出来一看,被老鼠咬了好几个大洞。真是永失所爱。她趴在床上,想起娘,常跑广东,答应过要为她买条连衣裙的,却无法兑现。娘倒是想见她来着,春水却听姑的话,躲着,坚决不肯让那老娘们称心如意。
像春水这样缺少想象力的小女子,最怕思想。过去是一种既惨痛又无法明了的东西。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尽量逃避。她的人生经验与文化水平,实在有限得紧,使她从没仔细想过将来。
将来又会如何呢?这是一个陌生的理想。让她亢奋,伤感和惶恐不安。
姑平时对春水恶声恶气,真到深圳去了,她能对谁凶去?可姑说,这几年她被吴媚气够了,那个陈流年更像一根刺,扎得她心坎出血。现在把个老窝全端给吴媚,由着她的性子去闹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不见心不烦。劳玉莲要去深圳,吴开林本来是极不情愿的,却也拗不过她。劳玉莲历来尊重丈夫,极少当家作主。但是一旦表达出某种愿望,她必是寸土不让。
春水算是看明白了,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就算日日口称菩萨,也都是难缠的狠角色。
她那干妈陈四婶更不得了,这几天老在围墙外躲躲闪闪,不知葫芦里卖的啥药呢。现在一下走三个人,吴媚岂不是没了依仗。陈四婶盼的,可不是单打独斗么。陈流年到时候该帮谁?他可是个孝子。
这陈流年啥都好,和气英俊,就是头发长了点。这让春水感到遗憾和陌生。而陈流年呢,每次进门都在她头上拍拍,那手倒是温暖而亲切,脸却没啥表情。
春水晓得他愁哇。谁摊上吴媚这样的女人都要愁!何况他是小陈老师呵,更得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