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只有吴媚们走出去,才危机四伏。结婚一年,都快做娘了,在单位还有人献殷勤。连台长柳暗明,都对她格外垂青。她是要缺勤就缺勤,要请假就请假。
只有吴媚自己明白,为这个婚姻,她付出了啥代价,换来的又是个啥。可是又能如何呢?她离不开陈流年。男人越拽,女人越爱。更何况他这么才华横溢,长相出众。他俩走在街上,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璧人啊,璧人!
真是孽障啊。现在他竟抛下她,独自在外闲逛。为啥?就凭他能写这么一堆所谓的作品吗?
吴媚走到写字台前,拿起陈流年的手稿随便翻几下。为啥对他如此痴迷?看他夜以继日跟疯了似地,写这么一堆东西,他的文采真那么出色吗?吴媚冷笑了。什么狗屁!她操起剪刀,作势要剪,却又停下来,到底还是不敢。这手稿对陈流年来说,比他老娘还要亲的,何必惹他来跟自己拼命。
她把稿件放回抽屉,下意识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其中的一只刚刚还摸过春水的头,似乎油腻腻地沾了什么东西,抖不掉。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无法自控地冲到厕所,吐了个翻江倒海。
14.异类
春水急冲冲出了门,边走边用双手捂住耳朵。这几天正遇上寒流,冷得像过冬似的。但她实在是顾不得,急着要去找陈流年。
春水在此呆了几年,熟人不少。只是她的熟人都在茶馆端坐打牌。在袁小华们眼里,整个元江县城死水一潭,到处都是混吃等死的闲人。可恨这些闲人还不以为耻,凑热闹,讲是非,已经成了他们最基本的乐趣和习惯。袁小华们不得不潜伏在他们之间,按部就班地生活,学习和工作,但发起威来,却总是不顾后果,根本不把老辈子放在眼里。与父母对着干,在无休止的家庭内耗中兴风作浪,
文学老青年陈流年不打牌不抽烟也不嚼槟榔,是大家眼里的穷酸异类。现在他不但孤独,而且生气。因为生气,他忘了穿外套。正考虑要不要回家拿时,却被人拉住了袖子。他还来不及反应,面前便杀出一个单枪匹马,横眉立目的老娘来。陈四婶扑过来直着嗓门叫:“救命啊,救命啊,赏你老娘一口饭吃!”
娘这一招把陈流年吓得魂飞魄散。这儿距吴家院子才两百多米,周围都是熟人。他满脸惶恐,使陈四婶有了胜利的快感。
她神出鬼没的战术屡试屡爽,每次都把儿子打个措手不及。他屋里那个不要脸的婆娘要是晓得了,还不得活活气死。
此刻的陈流年也不细想,他迅速地对周围侦察一番,抓住娘的手就往小巷子里逃。陈四婶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喘气不止。
陈流年晓得她的厉害,索性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连珠炮似地对着她吼开了:“你还要我救命?你都快把我逼死了!世上有你这样做娘的吗?你要多少钱?你又打牌了?又喝酒了?你知不晓得我的日子很难过!我很烦,很烦,你晓不晓得?”
陈四婶眨巴着眼睛,不慌不忙地哭起来。陈流年逞起口舌之能来,从不饶人,却应付不了娘的眼泪。
他看看娘,近六十岁的人了,一身旧衣,满脸枯黄,也是生活把她逼得为老不尊啊。娘年轻时多么漂亮,多么要强!自己作为儿子简直是一身的罪孽。
他边想边忙不迭地掏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钱全给了娘。陈四婶这才面露喜色,佝偻着身子慢腾腾地走出了小巷。
陈流年追上几步,正感叹着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时,却见娘突然挺直了脊梁,边脱衣服边大踏步地走。旧衣裳去了,里面原来族新花俏。娘变戏法似的,刹时让自己年轻了十岁,把个陈流年看得目瞪口呆。
身上没了钱,哪里都去不了。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迟疑不决地在路边徘徊。冷风迎面吹过,肚子也饿起来,人也处于一种疲劳的兴奋当中。儿时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他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从在娘肚子里时,他就随着她不断地搬家。娘带着他是屡败屡战地嫁人。从北方到南方,从城市到农村,离老家越来越远。他们母子就像两只疲倦、饥饿的鸟,相互取暖。这世界真是人来人往,可无论如何,最亲的还是娘啊。可恨又可怜的娘,永远是他的心头之痛。
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成熟深沉,又还透着年轻有为。何况陈流年本来就高大帅气,还有些书卷味。他站在那里,分明就是一个青年才俊。
可又有谁能晓得,这男人内心的虚弱,胆怯。他从小到大没有安全感,怕被人拒绝,但他又是那么自命不凡。这种矛盾的个性,使他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不敢扛事,缺乏独当一面的勇气。也许做个有钱人的上门女婿,正是他最好的归属。真是冷啊。他搂着肩膀,哈着腰,就像一个到城里找亲戚的乡下穷老汉,借穿了一件崭新的皮袄子,浑身发热,但骨子与内心透着饥寒交迫。
15.优雅女性
他不晓得,在他身后有一双充满仰慕的女眼睛,在紧紧跟随着他。在这双眼里,他分明就是一个落难英雄!她愿意对他永远忠实,甚至愿意伺候他一辈子。这女子一步步向他靠拢,迟疑不决地叫:“陈老师。”
陈流年转过身来。
春水站在他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脸上红扑扑的。她裹着吴媚淘汰的绿色羽绒服,像一棵倒立的大白菜,虽然不合身,毕竟挡不住青春活力。
陈流年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忽然问:“你身上有钱吗?”
春水一愣,说:“有啊,不多。”
她还没醒过神来,陈流年竟上前一步,直接把手插进她的口袋里。他的手很明显地在她大腿上一擦,顿时令她身体发痒发麻。一个钱包轻巧地跳上他的手。打开一看,他的嘴角露出微笑,有点促狭的意味:“好啊,春水,你贪污啊?”
春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确实有过贪污行为。小打小闹从菜金里挤,好挣个零花钱。原本心安理得,谁叫吴家不发工资给她。但被陈流年一语道破,她就像个小偷被抓了个现行,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但陈流年并未在意,拿了钱就走。走出几步,又扭过头来看她,搂搂她的肩膀:“一起去坐坐?”那神态是温和的,如父如兄,尽是老师对学生的关怀。
两人来到袁家的早餐馆,陈流年叫:“两份炒河粉,一碟酱猪耳。”
厨房里伸出一颗硕大的光头来,是袁小华的父亲袁大头。这几天他被袁小华气得食不下咽,儿子不肯守店也就罢了,还扬言说将永不回来。此刻,疲于两头跑的他,有气无力地说:“咋是你们啊?”然后转头吩咐服务员赶紧的。
春水本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却还是话没出口。肚里六、七分饱,再添点也不算浪费,是吧。关键在于可以显得文雅秀气。她为自己这可耻的想法再次红了脸。
陈流年却是真饿了,把头埋下,嘴里哒哒有声,仪表堂堂的一个人,为着点吃食竟没了半点斯文。
春水很拘谨地坐着,拿手很优雅地撑着下巴,食物几乎原封未动。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他面部轮廓非常鲜明,剑眉朗目,鼻子直而挺,嘴巴虽含着食物,却仍然很有型,嘴角却长了一粒痣,绿豆大小,俗称好吃痣。怪不得这人狼吞虎咽的。
春水偷眼看着,心里不由得呵呵作笑。
陈流年用极快的速度吃完早餐,抬起头来,见她眼神直楞楞的,宽容地笑了。多少年来,无论在哪里,他对这类眼神早就习以为常。他拍拍她的头,俨然是父兄的口吻:“春水,这么年轻,有时间还是要看看书啊。”
春水一愣,说:“哦。”
陈流年又说:“没有谁生来就该是伺候人的,你有时间得提高自己,晓得吧?可别辜负了你这么有诗意的名字。”
春水仍然是“哦”一声,却把眼帘垂下,显出少女的心事重重。陈流年心里暗笑,就她这样的,没思想没见识倒是她的福气。一个条件平庸的女子,一旦心比天高,其实只会徒然痛苦。
但春水显然把他的话当了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把头抬起,郑重其事地说:“陈老师,我也常看书的,我还特别喜欢诗歌,尤其是普希金的。你以前写过的一首诗,我现在都记得。还有,我的名字是我干妈取的,有文化的人到底不一样。”
母亲还真有两下子。母亲给她的儿子取名叫流年还不够,还要整个一江春水向东流,硬把自己跟这个又土又俗的丫头扯到一块了。陈流年想笑,却又忍住了,顺口吟道:燕子飞飞,和雨水青梅煮酒,彼处无欢无梦,一池春水,絮语流年。
春水听得发呆,满脸似懂非懂。陈流年煞有介事地点头:“很好。我书柜里的书,你尽管拿去看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准备去付钱。却被袁大头告知,已有人代付了。
顺着袁大头指的方向看去,两人大吃一惊,付钱的人就在角落里坐着,竟是砂子庙的老邻居毛泡。毛泡自己却吃得很节约,一碟小笼包吃一半,还留一半,正拿纸包了,往袋里揣。
陈流年说:“怎么好意思要你请客。”说着硬把钱给了他。毛泡要客气,见春水在后面朝他吐舌头,只好算了。
毛泡说他是跟着贩猪的亲戚来县城的,想买部摩托车带回去。他伸长脖子,眼睛越过陈流年的肩膀看春水:“春水,你咋不回砂子庙?”
春水说:“有啥好回的?”
毛泡就把脖子缩回去,一脸失望。
陈流年无心听他们攀谈,说他先走一步。春水赶紧对毛泡笑笑,说:“你慢着点啊。”就也跟着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