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就要和小陶离别了。离别时的心境真是太坏了。想来这就跟一场梦似的，刚一闭眼就醒了。离别时他们都不出面了。他们在友好单位的送别豪宴上正在吃喝。小陶来结清她的导游费，领导对我说，一千八，还要发票。你去吧。他老人家让我出去给小陶钱。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就像掉进了一个冰洞里。路上还说给人家点奖金呢，再说人家还牺牲了一部新手机，怎么不多给人家点钱呢？我们的一桌子饭菜也得值两三千呢。嗨！钱呐，真不是个东西。我心里骂了领导又骂钱。这怎么让我出去见小陶嘛。这时候，小甲小乙也开始装聋作哑地与友好单位的人举杯相庆。这样的烂摊子去让我收拾。我怎么对着小陶说？这帮王八蛋。是我怜香惜玉还是他们太无情无义？我不是喝了点酒才火气大了。嗨，转念一想，火气大是大了点儿，也不至于大到哪里去。因为我才是个临时工，没有说话的权利，领导怎么说我就得怎么执行。
我发现我恨这几个同行者了。我私下里瞪他们，我想，如果我有特异功能的话，就让小甲把啤酒喝到支气管里去，让他咳嗽一阵子，让他脸红脖子粗起来，让他把饭喷到对面的友好单位的领导的脸上去，让友好单位的领导在尴尬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甲果然喝呛了，他大声咳嗽，脸红脖子粗。然后他非常明智而快捷地用一张餐巾纸把嘴给捂住了，对面的友好单位的那位领导命里没有这一劫，让他逃过去了。我又看了看小乙，他正在没事人似地大口地嚼一个大基围虾的中后段。我心里发着指令说，让小乙把自己的嘴里咬个血泡出来，我刚想完了，吹了一口气，小乙那里就哎呀一声，他张大了嘴，瞪大了如牛的眼，左手赶紧托住了腮帮子。他把那个虾段吐了出来，也是用餐巾纸接着。虾段上果然带了血印子。我斜眼看到了，心里实在有点痛快。我喝了一口茶水，心里感到清爽了许多。我又偷眼看看了领导，没想到领导也正在眼偷看我。这下把我吓了一跳。好像领导就是道行大一点儿，要不怎么他会当上领导呢？我信这个，冥冥中事，我非常信。我心里说这下完了，领导识破我了。这时候领导一笑说，江川，敬李社长一杯。李社长是友好单位的副社长。就是刚才命里不该被小甲把饭喷到脸上的那个人。我只好端起杯，敬那个猴子般的李社长。我端得是啤酒，他端得是红酒。我心里说，给他把杯子碰碎。果然，只听当的一声，李社长的杯子掉下来一块。像个眼镜片一样地滚到了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上。全场的人都傻了眼。我说对不起，我的手按说没有缚鸡之力，怎么就把杯子给碰碎了？要不就是这杯子太不结实了。难道我的手因为吃了成都的饭，喝了成都的水产生了神力不成？对不起，对不起。李社长的红酒洒了一手，像血一样往下流着，滴在了白色的台布上，成了暗红色。友好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赶忙拿了餐巾纸递给他们的李社长，又把李社长的破杯子接了过去。他还说，没事没事，这真是朽了，碎碎平安嘛。他又把小姐喊过来，让她给李社长换上新酒杯。我不好意思地说了许多对不起，然后把杯里的啤酒一饮而进。
小陶就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怎么这样势利眼，连最后一顿饭也不让她参加呢？当然，她是中途下车了，她说她要先赶回学校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挣的这一千八百元，介绍她的旅游中介公司还要抽走三分之二。小陶也就剩六百块钱，那么也就是一天挣了一百块钱。当然，小陶比街上修鞋女还要挣得多，比捡破烂的老太太也挣得多。可是不能这么算嘛。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对从成都就雇一个导游十分的不理解，甚至还反感了。但几天下来之后，我发现一路上少不了小陶的，因为我们到哪里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也不熟悉，有了一个小陶，她就给我们办了许多的事情，介绍了许多情况，还调解了许多的气氛，解除了许多的寂寞，毫不隐瞒的说，她还成了所有人旅途上的精神恋爱的对象，更是我想入非非的天仙妹妹下凡来。她的功劳是不可磨灭的。就这样一个功不可没的小姑娘，我们竟然说一脚踢开就一脚踢开了。
我虽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也得出去了，因为领导又在催促我说，快去呀，别让小陶总是等着，赶紧把账给她结了。我只好拿起我的腰包，开门出去，在楼道里找小陶。我走到了楼道的尽头，才看见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呆呆地坐在一张凳子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小陶啊小陶，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啊。小陶看见了我，她站了起来，表情木然。我想，我的表情可能也是僵化的，否则不会影响到小陶的表情。再说了，小陶也许是累了。我不知为什么又飞出了一个怪念头，小陶肯定是来例假了吧，不然她不会那样萎靡不振。
走了过去，我请小陶重新坐下，我也坐下。我想，何必那么匆忙，我先问小陶吃饭了吗？我想把话岔开，不要谈钱吧。我不想和小陶有一种金钱关系。两个人如果发生了金钱关系，好像就是一种结束的证明了。一切都该收场了。只要数钱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我说，我请你吃顿饭吧？她笑了笑，不用了，她说。我说你打算去哪里找工作。她说还没想好。我又问她还想念那个手机吗？她说，怎么不想。我们的同学说给我发信息我也不回，他们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已经没了。我听到她的同学后，我就有点吃醋，就觉得是她的男同学在给她发信息。但是我也没法问她呀。要不咱们出去转转，看看我给你买个手机，怎么样？她摇摇头说不要。我说你别客气嘛，就算我借钱给你的，以后有了钱再还我。小陶说，我有一部旧手机还能用呢。这下我就有点放心了。
不久，我拿出了钱，递给她。我说才一千八，你数一下。小陶的神色有点暗淡。她说不数了。就把钱装进了随身的包里。我说能不能开一张发票。她说，我就是给你们绕道要发票去了。她把发票给了我，我也装进了我的腰包。心想，多好的成都姑娘啊。不知怎么的，我又有一个怪念头飞了出来，我心里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清楚地映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句话是：好想和一个成都姑娘谈一场恋爱。为了掩饰我心虚，我就又问她现实的问题。我说，你自己这一趟能挣多少钱？她说六百元。我心里感到更不是滋味了，但我什么也没说，那个手机得两三千，这一趟，小陶太不划算了。小陶说，我走了。但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我说我送你下楼。她虽然说别送了，可是当我送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再推辞。到了院子里，我送她到了大门口，我们告别的时刻真的到来了。我好像不知道跟她说句什么话。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名片来，我从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给了她。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就装在了包里，我打着哈哈说，欢乐的日子总是太短暂。你以后如果去海市，别忘了给我打电话联系。小陶突然来了精神似的说，难道不去海市就不能跟你联系吗？我说随时都可以打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为小陶服务。她笑了。并且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用脚尖在地上画起了线来。我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摸摸头，拍拍自己袖子什么的，还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但转眼就忘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小陶抬起头来。我发现她的眼里若隐若现地潮湿了。都说成都姑娘多情，小陶果然是这样吗？一想到就要离别，她心里也难受了吗？说实在的，像这样旅游时擦肩而过的短暂缘分，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想起来真让人感伤不已。她说，你回去吧，我走了。再见，江川老师。我说，别叫我老师，就叫我江川好了。小陶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眼，那睫毛忽闪了好几次。最后，她终于说出来了。她说，我很有可能去海市找工作，那时候我真的可以找你吗？我心里一阵欢喜。我说，当然可以找我啦！难道我身边还拴着老虎让你害怕吗？她又笑了。她说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再见！我也说再见。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眼里花了起来。我想，我怎么这么没出息，竟然含了眼泪吗？冲着她的背影，我大声喊道，喂，你回来，小陶，我还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呢？小陶扭回头来说，等我有了手机，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千万啊！发个信息也行。她即将拐弯了，向我最后招了招手，然后就消失了……我独自发了一会呆，突然听到附近的一个幼儿园里传出了歌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成行地流了下来。我擦了擦眼泪，咧了几下嘴，让脸上的肌肉放松，做出笑的样子来。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么没出息的熊样。来日方长嘛，看缘分吧。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就起了变化，好是好了点儿，也不至于好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