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潘县的宾馆里睡了一夜之后，我的高山反应消失了。烧退了，头不疼了，脑袋里嗡嗡不停的一万只蜜蜂也飞走了。世界静默了。我只看到一个大白脸似的太阳在松潘的草原上飘着，也像浮在水上，又像一个异乡客。天地昏黄。我还看到松潘的古老的城门洞，像一个通往时间深处的洞口，我感到怪异。我不敢穿过那个洞去，我害怕看到时间的另一头。我心里向松潘告别。我说，生命在于运动，你就在这里静止着你的静止吧。我可要走了。我这就向你告别。你古老着你的古老，我年轻着我的年轻。咱们虽然擦身而过，也不会再有什么后会有期的许诺了。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明代的年轮一直留到现在。你是代表明代呢还是代表现在？我伤感了一会儿，并且给我的伤感找了一个理由，叫做，伤感是智慧的花朵。我心里觉得我自己有点酸，酸是酸了点儿，也不至于酸到哪里去。
我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有点不相信。我把脖子来回转动一下，拍拍头，掏掏耳朵，耳朵里有一些像谷皮似的东西被我的小手指的指甲抠了出来，那是死去的细胞，学名叫耳屎。我管它叫死去的声音的尸体，或者是噪音的遗体吧。那是我的耳毛的过滤功能起了作用，把噪音都挡在了音道的外部，让它们变成了遗骨。
小陶也许还以为我是个病人，就在我们要去牟尼沟的时候，小陶第一个替我拉着我的带滑轮的旅行箱去装车。我问小陶，你看我还是昨天的我吗？她看了看我说，好像不是了。变是变了点儿，也不至于变到哪里去。我说我大变样了，你怎么看不出来呢？我头不疼了，烧也不发了，浑身清爽得很，看什么都好看，吃什么都香。尤其是……小陶没等我说完，就说，那真的要恭喜你！你知道吗？你的体质不错，你的高山反应消失了。就在一个临界点上，你战胜了它，而没有输给它。你这一下子最少能管三年。我说是吗，可三年之内我也不见得再来一次呢。临上车，小陶问我，你刚才好像没把话说完。我说是啊，你接了我的话。她说你说吧。我说……我忘了，噢，想起来了。我看什么都好看，吃什么都香，尤其是看你格外漂亮。小陶把马尾辫一甩说，你就会拿我开玩笑，然后就帮别人往车上装东西去了。嘿，我想，她还不好意思了。我的话甜是甜了点儿，也不至于甜到哪里去。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你猜怎么着，牟尼沟可不好进去，原来是修路呢。本来车可以开到景区门口的，这下可好了，路没修好，又赶上了一场雨。路上不是水就是泥，并且是深深的大泥沟。实在走不了了，领导就只好对司机说，小丁，不要太勉强，我们可以自己走进去。司机说，好像路有点远。领导说，远是远了点儿，也不至于远到哪里去。旅游还怕走路吗？换句话说，怕走路就不旅游了。领导率先下了车，还在借题发挥地说，我老人家这辈子除了怕坐飞机以外，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于是，我们二话不说，把矿泉水和相机背上，其他就都放在车上，轻装出发了。一路上领导来了劲儿，对小陶格外地话多，并且说，江川，回去后（指回到成都）多给小陶发点奖金。我说没问题。领导还对小陶说，到我们海市来找工作吧，我们那里可有大把的机会。小陶说，我是学经济管理的，能进你们的报社吗？领导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领导才说，进报社还是比较难的，其一，听说我们那里这两年不再要大学生了；其二，我回去也就该退休了，说话也不灵了。这次就是我的告别游。小陶也就不再问了。我看小陶有点失落。
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有时还要掉几点雨。对于路上乏味的风景和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小乙就开始发牢骚了。小甲则一心在陪着小陶走路，根本顾不上路的艰难。我发现了路上有些由于修路被新翻出来的石头，光溜溜的五颜六色，非常吸引我。我就产生了要寻找一块漂亮石头的念头。我是低头寻石头，台头看陶洁的马尾辫。司机则无精打采地走在最后边。我们走了有几公里的路，也就到了牟尼沟的沟口。
这里还被旅游管理部门设了一个寨门。寨门附近有卖水和茶叶蛋之类的当地人。我们也就在寨门口打尖。
牟尼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景区。里边人为地在水上建了一些亭台、木桥、栈道、台阶、护栏等等。古木参天和花草遍地就不用说了。它们都长了绿苔。脚下很滑。小甲和我在这里想大便，多亏还有一个分别男女的厕所，是用木头搭建的。而后我们便去追赶他们。牟尼沟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瀑布，我们迎着瀑布而上，最后上到瀑布的源头，看一看水花飞溅，然后从瀑布的源头绕一圈儿，就可以回去了。这一路都伴随着呼隆隆的响声。远听的时候，还以为深处有一只四川虎在不停地吼叫呢。虽然我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四川虎这种虎的存在。
小甲小乙和我，商量着在这里能不能拍一部电影，是武侠电影。于是，我想像着有一个临水的侠女站在亭子上吹着绿玉的笛子。然后等他的师兄来与她有一约会。我看到了那个站着的侠女就是小陶的影子。我就开始搜寻我视野里的小陶。这时候，她与司机走在一起，正在瀑布边上看飞花的银练。我依然陷在了我的想像中不能自拔。我把那个司机想像成了她的师兄。我心里有一股子妒火在熊熊燃烧。我感到我浑身发热。我向小陶的背影伸出手去，我想抓她过来。我要告诉她，我才是她的师兄，才是她的情郎。我心里默念着，小陶，你要是我的，你就扭回头来，不然，我会抓你过来的。这时候的小陶离我有几十米远。而且瀑布的响声淹没了一切。我的意念也许被瀑布震碎了，根本就达不到小陶的意识里。没想到，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小陶莫明其妙地向后摔倒了，她的手机像个红色的小鸟一样从她的手里飞了出去，打着旋，飞进了瀑布的深潭里。啊，我心里一惊！难道是我的心念在起了作用了吗？我顾不上多想，跑向了小陶。等我跑到了她的跟前，小陶已被司机小丁扶了起来。小陶正死盯着瀑布的深潭发呆呢。我站在小陶的身后，问她怎么回事，小陶说，我的手机，前天刚买的一个新手机。小甲走过来，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乙也走过来说，你怎么不小心点儿？领导也过来，打着哈哈说，你的导游费这次是白挣了。我听到他们三个在那里的狗屁议论，觉得他们真是没有人性。我说，小陶，只要人没事就行了，手机是身外之物。说完之后，我感到我说的话也不是什么人话。我心里好恨我自己。我怎么就不会说，没事小陶，师兄我回成都再给你买个新的。我真是感到灰心丧气。我看到小陶从此再也不快乐了，我的心比瀑布的水还凉。因为我不能显得太心疼小陶了，因为我们领导动不动就给扣上一顶怜香惜玉的大帽子。我哪受得了啊。因为我的转正问题还在他老人家手里攥着呢。
我看到小陶一路上再也快乐不起来的样子。我心里总是嘀咕个没完没了。可以说，她的不快乐直接影响了我，我也就快乐不起来了。并且我还悄悄地有一种负罪感。难道真的是我那么一抓，就把她的灵魂的辫子给抓住了吗？是我把她抓倒了吗？如果是真的，这又预示着什么呢？也许是巧合吧？但愿是巧合。如果小陶手机飞进了瀑布是因我的一把抓，那我的良心负担可就重了。我有负罪感，我真的有负罪感。我可受不了。趁没人的时候，我悄悄对小陶说，还在为手机伤心吗？她说，那是我刚买了三天的一个新款。我非常喜欢。我斗胆对她说，等回成都我给你买一个，怎么样？你就别伤心了。她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我不要。我说，我们欢蹦乱跳的小陶哪里去了？嗯？不就是一个手机吗？高兴点吧？小陶说，没事儿，我已经忘了。我说这就对了。我开始给她讲大道理。我说，现在虽然是物质时代，但人也不能让物质给左右了。因物质乐而乐，因物质忧而忧，物质着它的物质，生命就实在太没意思了。我们来这里是看山看水的，你应该忘情地看山看水。陶渊明当年没有手机，那不也过得很快乐了？噢，对了，陶渊明是你的祖上呢，你应该向他学习。我知道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太信，就像是一个饱汉子在向一个总是喊饿的饿汉子说，你不吃正好，省得减肥了。
小陶听着我的话，一副在听外星人讲话的样子。我又说，再说了，你现在的隐忧不是你丢了一个手机，从环境卫生角度讲，你应该想到，你的化学物质污染了这里的精神，你应该向山水道歉。物质向精神道一声歉吧。在这里物质是渺小的，精神是伟大的。小陶，你想过吗？如果没有山水，你的祖上陶渊明，也包括更多的中国文人早就活不下去了。是因为山水给了他们清白的精神滋养，才不至于让物质的浊流把他们毒死。
小陶让我说的眼泪都出来了。但她终于笑了。她说，没想到江川老师还是一个有道道的人呢。我现在才知道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一个手机而焦心了，应该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我又对他说，中国人又是不会换角度的民族。他们多数人是死抱着自己的角度不放。我问她，听了我的胡说，你心里好受点儿了吗？我说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劝解点儿人。她说，哪里，你的话正应该是在这山水里说的。小陶说，即便是山水听见了，也会同意你的话的。我说你挺聪明的，马上就换了角度，替山水想问题了，我说给你个进步奖，加一百分。不过，我心里常常想起那个红色的手机飞进瀑布的那个瞬间的影像，好像是一个徇情的少女的身影。小陶说，是啊，我应该向我的手机告别。只要水不枯竭，瀑布不灭，我的手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想起来也真是够惨的，这也算生离死别的一种了。物质不灭，我们等着它转世吧。但愿我的手机会给我一个梦。我长叹了一声，人有多种无奈，小陶啊小陶，你走上社会后就会体会到的。小陶说，那不是很惨？我说，惨是惨了点儿，也不至于惨到哪里去。因为我们还要活着。我是这样安慰陶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