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看到他那般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来了兴趣,问:“哪里特别?”
“从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平常女子。”他在回廊边上坐下来,靠着一旁的柱子,“其实在那晚,当鲛人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你,虽然没有看清你的容颜,但仅仅是你的背影就足以使我难以忘怀。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夜晚的河面上,你的身影映在接天的碧绿之中,清冷得几乎透明,让我甚至有些畏惧。”
“畏惧?”
“没错……是畏惧。”楚延歌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方,“那种,不敢接近,就像掬水捧月一般,稍不留心就会破碎的畏惧。”
“那你既然如此畏惧我,又为什么要救我?还是说,行侠仗义是你们江湖人士的分内之事?”她笑问。
“不是,是……”他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她追问。
“本能。”
“什么本能?”
“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的本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楚延歌的表情一本正经,然而她却忽然笑了。
“绾儿,”他并没有笑,“昨天在看到迷迭之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当真是怕。”
“怕什么?”
“怕你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怕我会拦不住你。可是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火燃烧,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叹息都不曾有过一声。”
梅香若有似无,宛若一个若即若离的梦,他看着天际,语速忽然很慢很慢:“但我知道,能说出的痛,就不叫痛。”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清晰地滑过了一丝锐利的感觉,像刀锋划过冰面。风拂梅枝,疏影横斜,彼此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似乎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
阿绾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卷,打开,正是那场大火中唯一留下的东西,红梅傲雪图。
“我自出生起就没了爹娘,是叔叔将我抚养长大。”她凝视着那幅画卷,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暗香,不知究竟是来自身畔枝头的梅画,还是眼前画卷中的梅花。
又或者,两者都有。
生平第一次,阿绾对别人说起叔叔,说起了她的童年,说起了在一个名叫苎萝村的小村庄里,那个和她一起玩耍的小男孩。
阿亮,他的名字,就像他的眼睛。
阿绾平平淡淡地说完那些往事,视线落在天际,倏然轻远。
“绾儿……”
楚延歌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很久之后才悠悠长叹一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唤出了她的名字。
但,只这一声,就已经足够。
头顶是一弯凉月,眼前是苍茫冷夜,周围极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们并肩坐着,梅香萦绕于衣袂发梢。腊月的夜晚寒冷无比,但那轻轻的一声“绾儿”却仿佛一股暖流,脉脉地注入了她的心里。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从来没有。
“绾儿,你可曾听说过江南唐氏?”他忽然问她。
“没有。”
“江南唐氏以易容之术闻名江湖,所制造的人皮面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唐氏也因此而鼎盛一时,在武林中炙手可热。然而,这些繁华终究只是昙花一现,数年过后唐氏一门渐渐衰颓,到了今天甚至再也没人知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摇头。
“因为唐氏所造的人皮面具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顿了顿,“那面具一旦贴上去,就再也拿不下来,直至死亡。”
没有料想到竟然是这样,阿绾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不是很可怕?”楚延歌的眼中掠过一丝叹息,“一旦贴上,就有了另外一张脸,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种生活。以前的那个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存在,过去所拥有的一切都要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永远不见天日。”
人生如戏,那样永生的寂寞,那样深沉的孤单……
她的思绪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村里富庶一些的人家如果有了红白喜事,时常会请城里的戏班子来到村中演出。对于没见过什么新鲜事物的孩子们而言,这是一件极其吸引人的事情,每到这时村中都会热闹非常。
紧密如雨的锣鼓声中,大红的帐幔拉开了,台上的人回首凝眸,扬眉展袖;台下的人津津乐道,沉醉其中。
孩子的心思似乎总是很奇特,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当别人都沉溺在戏文中的时候,阿绾所好奇的却是那一张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在退去了颜色之后,会是怎样的容颜。
所以,当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后台。阿亮同她一起,耳朵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和阿亮熟悉以后,阿绾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喜欢读书,只是不愿意忤逆了娘亲的意愿,不愿令她伤心。阿亮并非不听话,只是孩子生性贪玩,时常犯些小过错。她舍不得打他,就会拧他的耳朵,扯着他回家去,因而阿亮的耳朵上时常有红色的印痕。
那个夏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个孩子在戏台后面的黑暗处。透过帷幕的缝隙望进去,阿绾看到了坐在灯下的那个女子,眉眼盛着淡淡的忧郁。她十指如兰,轻执毫笔,对着铜镜一点儿一点儿将油彩描绘上去。眉,眼,唇,一丝不苟,纤秀的面容渐渐覆上了色彩,将原先的容颜与表情一并掩去,包括那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灯火朦胧,戏里戏外,隔着的不仅是一层大红的幕布,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悲欢离合,荣辱得失,都在这方寸天地间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无法想象如果油彩一旦涂上就无法洗掉会怎样,正如江南唐氏的人皮面具。
都说人生如戏,逢场作戏虽是难免,但既然是戏就会有散场的时候。而有些人却要永远生活在戏里,迷失了一切,甚至自己。
戏里戏外,亦真亦幻。
“那,你是活在戏里还是戏外?”从回忆中醒来,阿绾看着身边的楚延歌,这样问他。
“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里,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外。”
“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里,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又是戏外呢?”她追问。
楚延歌笑了:“绾儿怎么问起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不能问这个问题?”
“既然你想知道,我照实回答就是。”楚延歌声音中的笑意陡然消失,忽而郑重,“若要说和谁在一起时是戏里,和谁在一起时是戏外,那么首先要分清的就是何为戏里,何为戏外。绾儿,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名字的由来吗?”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她淡淡回答,“这样美的诠释,我又怎么会忘记。”
楚延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这般清楚,眼里掠过一丝惊诧,又有一丝欣慰。
“我的娘亲,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子。”楚延歌的声音忽而变得遥远,仿佛飘浮在云端,“她精通音律,唱出的歌犹如天籁。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听到她的歌声,在她的歌声中醒来,在她的歌声中入眠,她的声音是那样美,美得无法形容。”
说到这些的时候,楚延歌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仿佛一个单纯的孩子,一个微笑就能让他拥有整个世界。然而,片刻的沉默后,他说出了那些她最怕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