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家族逐渐衰落,那些昔日攀附于爹娘的人纷纷离去,甚至反戈相击。爹被人所害而失了性命,娘离家而去,不知所终,唯独留下我一个人流落江湖,受尽欺侮。后来的一天,我在街边与别人争食时遇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问我是否愿意同他走。那时的我哪里考虑许多,只知道不让饿死街头就已经足够了,就随他而去,而我的命运也终究因此而改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正是凝幽阁主。”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灯笼在风中舞动,映着他的容颜,竟有些遥远的虚幻。
“所以你把凝幽阁看得这么重要?”
“凝幽阁,我视之如命。”
视之如命。那样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忽然就让她生出莫名的惧意来。
“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比凝幽阁更重要的东西?”
“当然是有的。”他说,“凝幽阁我虽视之如命,但人生中其实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情?”
“情。”
两个相同的“情”字,从不同的人口中同时说出,带着不同的语气,有着不同的意味。前者是她,微有质疑;后者是他,从容笃定。
在两个声音相触碰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微小的奇妙的东西从字与字的间隙中间跃出,散入飘浮着梅香的风中,消失了。
“怪不得别人都说凝幽阁云歌堂堂主风流多情,原来果真如此。”
“不是的,那样的情大都是逢场作戏,任务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情。”
“那在你看来,什么是真情?”
“有诗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在我看来,应当是万花丛中过,天香不染衣。”
她看着他,不解其意。
“在我看来,所谓真情,不是万花丛中浓郁的芬芳,而是在清寂的夜里,嗅到隐隐梅香。”
“那你现在……嗅到了吗?”
“你说呢?”
她看着身边人微含笑意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垂下头来。视线之中是一汪凝碧,她的腿垂落下来,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
“这夜色真美,就像我遇到你的那个夜晚。”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自从长大后,我就很少这样静静地看过星空了。”
夜幕漆黑如黛,数点寒星泛着细碎光芒,犹如一把随意散落在黑色丝绒之上的水晶,在月晕下疏朗地璀璨着。
想起来,她同样也有许多年不曾这样静静地看过星空了啊……
阿绾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十来岁的男孩子,单纯倔强,眉眼清澈似月光,就那样看着她静静微笑。她试图走近他,然而他的容颜却越来越模糊,最终如烟云一般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阿绾听到了楚延歌的声音。
“我其实也有一个哥哥,他很善良,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熠熠生辉。只是时间久远,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我连他现在是否尚在人世都不清楚。如果如今重逢,我甚至都不一定认得出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她却听得出其中深深的无奈。
记忆中的家族是鼎盛繁华的,爹忙于各种事务,少有闲暇顾及他们,于是两个孩子就时常自己玩耍。哥哥年长他两岁,两个孩子既是兄弟,又是感情极好的玩伴。他犹记得那一日,他因好奇而从家族的密室里偷来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玩耍,被爹发现后要责罚,是哥哥替他顶的罪。哥哥被关在宅后的梅园中,他心里内疚,就偷偷跑去看他。他忘不了,坐在梅树下的哥哥看到忽然出现在那里的他的一刹那眼中的惊喜。
那件事情最终以娘亲向爹求情告终。娘亲是那样温柔而美丽的女子,她对他们极好,时常教两个孩子弹琴,熟识音韵。她对他们的希望显而易见地体现在了她为他们所起的名字上。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
然而,娘亲和哥哥,这两个对儿时的他最重要的人,最终都在家族破落的那一劫中下落不明。进入凝幽阁后,经阁主应允,他开始动用阁中遍布于各处的力量寻找他们。
但,终究没有找到。
以凝幽阁之力,要找到两个人并非难事,尤其是娘亲,那样美的一个女子,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难以不引人注目的。没有找到,或许证明她已经不在人间。
任他怎样不愿相信,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听阿绾说起有关她儿时的那个同伴阿亮的时候,他其实是那样羡慕他。阿亮的娘亲虽是寻常的乡村妇人,她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考中状元,也时常因他不听话而责罚于他,但那样简单得甚至有些琐碎的生活最是平凡,也最为幸福。
虽然,那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一定还在,”阿绾说,“他们,一定都还在。”
消失并不意味着死亡,死亡也不意味着离开,阿绾相信,他们一定都还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不管他们是否看得到,是否听得到,他们一定都还在。
那些已经远去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曾离开。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说,究竟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外?”
楚延歌的眼里浮着淡淡笑意:“你希望我的答案是什么?”
她想了想:“是小吟?”
他含笑看着她:“你似乎对小吟有很大的兴趣。”
“小吟似乎并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她是我仇敌的孩子。”楚延歌淡淡说道,这样的回答着实令阿绾吃了一惊。
“她的父母都是凝幽阁的敌人,在双方的一次斗争中,他们全都被杀了。那时的小吟只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她就蹲在一棵树的下面,既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一点儿害怕,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那种眼神我至今还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感,只看到了自己——拿着剑的自己,刚刚使她成为孤儿的自己。”
阿绾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一幅情景:外面喊杀声震天,而在角落里的一棵树下,小小的女孩和对面持剑的白衣男子对峙着,画面逐渐定格。
“三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意识,你将她带了回去,就不怕她将来找你报仇?”
“怎么能够不怕?”楚延歌苦笑,“凝幽阁做事一向以坚决狠厉著称,绝不容许斩草留根,我将小吟带了回去,万分担心阁主责罚,但他竟然没有追究,阁中众人也只得默许了。时间久了,小吟也与大家相处得很好,对我更是无比依赖。然而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害怕,无论我们现在怎样亲密,已经发生的事实是永远不能改变的,我杀了她的父母,我是她的仇人,而就是这样一个仇人现在却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救赎者的角色,是她最信任和依赖的人。”
说到这里,楚延歌将脸埋在掌心里,久久不语,她陪着他,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沉默。
“她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她的想法吗?”她问。
楚延歌叹了口气:“她不会说话。”
阿绾顿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夜已深了,远处的隐约的喧嚣开始减弱,灯火也渐渐暗了下来。纵使如胭脂楼这般纸醉金迷的地方,也终究有归于沉寂的时候。
“绾儿,你跟着我到这里来,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她摆了摆手,笑着说:“信任就是信任,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给了我这么多,我拿什么还呢?”
阿绾开玩笑地说:“原本没想让你还,你既然这么说,如果我不让你还的话岂不是显得我太不通情理了?说吧,你想怎么还?”
“我有一个想法,我委屈一下没关系,关键是看你答不答应。”
她转头看他,楚延歌正笑得一脸灿烂,阿绾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似乎……似乎又被他言语轻薄了?
“说来听听。”
夜风微凉,暗香浮动,梅树上挂着一盏盏灯笼,和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于是,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砰然绽放了。
“既然都已经还不清了,那不如……”男子的眼睛璀璨如星,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他的声音很轻,犹如落花一般随风荡漾,飘落至她的心底。
“不如以身相许,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