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还残存着一些对你的记忆,等离开若虚界之后就会将你彻底遗忘。”暮离道,“你们快走吧,紫天涧会在子时结束的那一瞬间闭合,若过了那时,你们就再也出不去了。那紫天涧看似在天上,遥不可及,但实际上却有一条无形之路通向它。你带着阿绾,还有她——”他指了指旁边,“等一下一直往前走就是,只要你心中凝神,则所踏的每一步都在通往紫天涧的路上。切记,不要回头,否则你将会坠落下来,再也无法回去。”
他手所指的方向正是小吟所在,她已经昏了过去,安静地躺在地上。
楚延歌问:“那你呢?”
“我自有去处,你们无须忧心。”暮离笑了笑,“况且,如果没有我,你其实应当更放心,不是吗?”
楚延歌无话可答。暮离的话的确说到了他的心里,有他在,那随时随地、无法摆脱的压抑感就如影随形。就如同这个人能看透他内心所想一般,他即使什么都不做,都足以让他感到不安。
“保重。”
他扔下这两个字,一手抱起小吟,一手牵着阿绾就向紫天涧走去。
然而阿绾却挣脱了他的手,跑了回去。
“你……”她看着黑衣男子的容颜,一时竟不知该叫他什么。阿亮,暮离,他都是,却又都不是,于是她只能用这样最简单、最无华的方式来称呼他。然而,这一个“你”字之后,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说的话太多,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暮离看着忽然跑回来的女子,眼中有微澜涌现。
“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片刻后,她问道。
他沉默不语,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他的脸上表情依旧淡然,却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心里其实已经被伤痛覆满。
无数个梦醒,梦碎,梦惊,梦叹的夜晚,他梦到她。那是儿时的好友,经年的思念,一生一世不可忘却的眷恋。那些梦里,他和她再无红尘万丈相隔,他和她在一起,同她离得这么近,就如此刻。
然而此刻,却是离别。
他伸手,从她发间取下那枝梅花。由于先前处于没有死亡的若虚界里,这枝梅花一直傲然绽放着,不曾枯萎。但他知道,只要一出若虚界,它就会顷刻凋零。
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滑下,滴落在那枝梅花上,顷刻间就洇了下去,毫无踪迹。再看那梅花,婷婷袅袅,似乎开得更盛了。
“我知道你很喜欢它。”他将它重新带回她的发间,指尖触到她的发丝,冰凉柔软,犹如一个不真实的梦,“从今以后,它将常开不败。”
他是不死之躯,有了他血液的滋养,这枝梅花将会长久地绽放在她的发间。
这枝梅花是在寻梅园中楚延歌送给她的,她一定很喜欢,会时时佩戴吧。他的血溶在这枝花中,这样,就相当于他也在陪伴着她了吧……
不能同她在一起,只能将所有的思念寄予这一枝别人为她折下的梅花中,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
梅花绽放在她的发间,她的心里忽然那么难过:“我没有什么可送给你的,不如就为你唱一首歌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此时此刻,面对着他,她的心里却有熟悉的音乐响起。那首歌,她只听了几次,旋律和字句却回响在心里,久久不散。
那是她去找他时,他的娘亲所唱的歌。
悠悠歌声,如同烟岚萦绕,溪流回响,在天地之间回荡。
“有梦滢滢,水何泠泠。烟波千里,幻然渺碧。
有梦然然,水何澹澹。思兮万年,梅绽夜寒。
有梦默默,水何若若。星孤月悬,在彼之泮。
有梦杳杳,水何渺渺。杏花微雨,浮烟流玉。
梦既醒矣,望兮念兮。不见旧人,梅落无痕。
梦既碎矣,怨兮叹兮。一瞬天涯,一生故里。”
第一次,她唱起这首歌,却好似在梦里唱了千百回。
第一次,他听到这首歌,却好似在梦里听了千百回。
悠然之音中,那声音仿佛有了形状与色彩,烟岚一般缭绕在他的身边,又如同大海波涛,汹涌缠绵。一片幽幽蓝色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一个极美的女子在对着他微笑,梦一般湛蓝的发如同一朵绽开在水中的花。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撞击着,有什么沉寂经年的东西仿佛呼之欲出。
天地间颤抖更甚,紫天涧只余数丈宽。
“绾儿,来不及了,快走吧。”
楚延歌抱起小吟,牵着阿绾的手就走。阿绾被他拉着往前走着,却回头看着那个已经渐渐远离的人。他站在那里,也同样这样看着她。
风起,吹动他的衣襟,而他的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雕塑。他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知是由于距离太远,还是由于忽然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离别,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
再见,有可能会是再也不见。
有温暖自指尖传来,她抬起头,望向牵着她的那个人。他的身上已因受伤而有多处血迹,斑驳杂陈,牵着她的手却握得那样牢。她的脑海中忽然混沌起来,记不清他是谁。
但这样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就消失了,她感到他的手被他牢牢牵着,往一个方向走去。虽然她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她却感到莫名地安心。
而这时,楚延歌的心里却十分急迫。
这通往紫天涧的路看似不长,实则走了很久都没有到,那出口就在眼前,却似乎总也到不了。眼见紫天涧就快要闭合,他的心里焦急万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寻梅园中的情景。
想到这里,他说:“绾儿,还记得我们在寻梅园中的时候吗?”
阿绾不明其意,同他在一起的情景,她已经大都忘记。
楚延歌早已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笑笑,说:“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
听到这句话,阿绾忽然有些不安,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的心却跳了一下。
仿佛察觉到了她心底那丝疑虑,他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次,无论生死,我都绝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他的话语是世间最好的安神剂,她的心顷刻安然,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她感到他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如同一只蝴蝶停住又飞走。他也闭上了双眼,牵着她的手向着出口处走去。
眼中所见未必是实,以心观之,才能找到出路。
一步,一步……他们携手走向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
身后有轰隆之声响起,响声彻天。然而那声音传到他们这里,却似乎都悄然隐匿,无法触及这方小小天地中的宁静和安然,哪怕只是分毫。他们向前走着,没有睁眼,没有回头,因而也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身后的天和地在顷刻间轰然崩塌。
暮离没有告诉他们的是,紫天涧的闭合速度其实要比现在快上很多,之所以他们还能安然地走出去,是因为暮离在后面以全身所有的灵力作为支撑,生生将那条缓缓闭合的裂缝强行撑开!
在楚延歌和阿绾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黑衣的男子正展开双臂,衣袂在崩塌的天地之中纷飞。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却还是用尽全力望着远方,看着那两个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抹微笑如同一缕清波,自他的唇角荡漾开去。
清波荡满他的整个脸庞,又在顷刻之间消失,留下伤痛遍地。他的容颜渐渐斑驳,如同一朵枯萎的花,霎时凋零。
那是一段漫长的路,不知在虚空中走了多久,仿佛无始无终。当双足终于踏上了实地的时候,楚延歌竟不敢相信这不是在梦中。
他睁开眼,却又被明媚的阳光刺得闭上,耳边鸟鸣啾啾,平时只觉得吵闹,此刻听来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当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时候,他发现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凤鸾池畔,他与她初遇的地方。
“绾儿,我们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和疲倦,经历九死一生,他们如今终于安然回来。这一路上他不曾有片刻松开她的手,直到现在他仍紧紧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他知道,以后还会握得更久。
此生年华,皆为她一人而绽。即使她忘记了他又怎样,在以后那么久、那么久的光阴里,他都将同她在一起。用一生去爱她,也用一生让她重新爱上他。
他不急,从前种种已经过去,如今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他等着她的回答,然而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他骤然回头,发现身边的女子倚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而她的身体,竟已渐渐变得透明。
方浮上心头的喜悦就在此刻消失,他慌了,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声。
听到他的呼唤,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容颜。他的眉心郁结着惊慌和焦虑,忽然让她觉得心疼,她想看到的他,不是这样的。
“楚延歌……”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将她抱在怀中。他抱得那样紧,紧到手臂几乎痉挛,却仍没有松开。
只为她唤他的那一声,楚延歌。
“延琴序曲,舞月歌风。这样美好的名字,我不会忘记。”阿绾的声音轻得仿佛浮在云端,“如果我以后注定要忘了你,那么我、我宁可现在死去,这样,我就会永远记得你了……”
“不许乱说。”他轻声呵斥着她,自己的声音里却也带了颤意,“你要活着,也必须活着。如果你忘了我,我们就重新认识,然后重新相爱。”
“嗯……”她微微点了点头,神智却已有些模糊不清,“那时,你可不能骗我了啊……”
他心底一痛,抱紧她,说:“如果下一次相识的时候,我对你有丝毫欺骗,就——”
他的话未说完,唇就被她用手指捂住。
怀中的女子已经十分虚弱,却用尽所有的力气环着他的脖子,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将剩下的那半句话说出来。她的眼睛半闭着,睫毛如蝶翼微微抖动,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的手环过她单薄的肩,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能感受到她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那样近。他抱着她,这一刻,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与她分开,即使天崩地裂,江水为竭,他都不会松手。此时此刻,他已不在乎荣辱悲欢,爱恨与否,生死于他已是无物,哪怕让他在此刻立时失去生命,他也要这样一直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她在他的怀中,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拽着他的衣襟,身体如同湲姬一样渐渐变得透明。阳光映照在她的脸庞,她的面容如同水晶一样晶莹剔透,那样美丽,却又那样脆弱。
他的心里已经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不敢看她,怕她逐渐淡去的身体会让他心如刀割;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他舍不得将视线从她的面容上移开,哪怕是片刻。
她在他的怀里轻声说着,声音细如游丝。
“你说,你会一辈子陪着我,不会离开,对吗?”
“我会陪着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一辈子,一辈子……”她重复着他的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阳光下,她的身子越来越淡,她看着身边的男子,眼神忽然迷离起来,“你……是谁?”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此生此世再不会松开。
“我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怀中一空,那个他想穷尽此生年华去保护、去陪伴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怀中。
在她消失的地方,有一朵绝美的花,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