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醒木一拍,将满堂听众拉回现实。
满堂唏嘘。
听众中有人问道:“那名唤阿绾的女子,竟是须臾花?”
说书人颔首,道:“须臾花每二十年一开,可遇而不可求。当初箫映弦去寻流湘,见到的那个流湘所照顾的男子并非她的夫君,流湘其实从未嫁人。流湘对箫映弦亦爱亦恨,因绝望而死,临死之前,她心中的执念化作两部分,一部分为对箫映弦的爱,一部分为对他的恨。爱的那一部分恰巧附到了一朵已是花苞的须臾花上,化作一个婴儿,而恨的那一部分则化成一只暗灵。须臾花就是阿绾,而暗灵,则是魅儿。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箫映弦想尽方法想得到须臾花,却不知须臾花其实就在他的身边,当真是可悲,可叹。”
“那暮离的身世究竟又是怎样?”
“暮离乃是当年江南唐氏的大公子,但其实并非是其母凤鸾亲生。当年怀有身孕的湲姬北上去寻找箫映弦,在途径唐氏门前时因快要临盆而昏倒,为凤鸾所救。那一夜,湲姬诞下了孩子,自身却不幸亡故。凤鸾就将那孩子收养,视为己出,取名续风,之后她又诞下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取名延歌。由于续风自小体弱,而鲛人血有疗伤健体之奇效,凤鸾就将自己的血输到他的体内,故而他的身体里流着鲛人的血。恐怕连凤鸾自己都不知道,有着人与鲛人双重血统的孩子因为不同种族血液的混合而身负奇能,所以楚延歌能身不中毒,而暮离则拥有不死之躯。”
“不死之躯”这几个字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如果一个人真的永生不死,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又多么令人惧怕的事。
说书人继续说道:“唐氏破灭之时,凤鸾带着两个孩子逃生,却在仓皇中与孩子走散。等她找到暮离的时候,他已经被丧心病狂的敌人毁去容貌,而楚延歌则已经下落不明。后来,长大后的楚延歌成为凝幽阁云歌堂主,动用阁中遍布天下的眼线去搜寻母亲和兄长的下落,却终未找到。他不知道,凤鸾为了能存活下去,已经在自己与孩子的脸上贴了人皮面具,并用术法封印暮离的记忆,和他化作乡野田间寻常可见的村妇与孩童。唐氏的人皮面具可以假乱真,会随着人年龄的增长而不断贴合,几乎天衣无缝,又只能在死时才脱落,所以楚延歌当然寻找不到他们。”
听到这里,满堂之中又是一阵感慨。
人群之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一名佩剑的少女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去。
当年的事在江湖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烁影术、孚阙术、若虚界、须臾花……这些名词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更不必说聚合在一起。那件事不知怎样流传了出去,在江湖上越传越离奇,版本也越来越多,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依然为人们津津乐道。
人们最在意的,是阿绾、楚延歌、暮离几个人最终的下落。自那件事之后,暮离就销声匿迹,无人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而关于楚延歌,众所周知的是他退出了凝幽阁,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却坚称曾经见过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身穿白衣,游走于山川之间,如风似云,飘渺无踪。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朵绝美的花。
然而,事实究竟怎样,却没有一个人知晓。
就在这时,少女忽然回身,长剑出鞘,直至身后。待看清所来之人时,这才收回了剑。
她的剑锋利纤薄,微泛青光,名唤清风。
“启禀月吟堂主,属下已寻到了那个人的下落。”
听到这句话,名唤月吟的少女脸色陡然一变,直到属下轻声唤她,才回过神来。
“带我去。”
时值初夏,路边荷塘中荷花已挑起花箭,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芬芳。荷塘旁有一座小屋,屋前有院子,种着花卉,屋后的空地里则植了一小片青竹。屋檐下,一个小小的竹风铃在风里唱着歌,发出悦耳的声响。
月吟看着这一切,只觉恍然如梦。
“先生在吗?”
有询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月吟一惊,退身隐入竹丛之中。
听到呼喊,屋里的人揭帘而出。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霎时颤抖。
一袭白衣,如同冬日初凝的新雪,在这初夏时分,好似山峦烟岚,雨中暮霭。仿佛仍是旧日那般光景,好似谪仙一般,却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和煦。
这一切,仅是他的背影。
来的人是个女子,手中持着一封书信,还来不及进屋就说道:“先生,我家夫君征战在外几年都毫无音讯,今日忽然寄回了一封家书。我不识得字,可否烦请先生念给我听?”
女子眼中充满幸福和喜悦,又带着一些忧虑,紧张地看着他。
被称作“先生”的人背对着月吟,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使她心中惴惴难安。所幸他并未发现她,持着信看了片刻后,对女子说道:“你的夫君说他现在一切安好,军中事务繁多,不能时常写家书回来,望你见谅。他现今虽征战在外,但时刻心系着你,待战争结束之后他就会回来同你团聚。”
女子听了,愣了半晌,又说:“先生可否再念一遍?”
于是,他便又说了一遍。
这一遍之后,女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泉涌。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连道歉:“先生见笑了,我实在、实在是……”
女子拿了信,脸上分明带着笑容,眼中却含着泪水,千恩万谢地走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白衣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让她继续心怀期盼吧,如果他今日告诉她其实那并不是一封家书,而是一份良人战亡的通告,那么明日,就有可能传来她悬梁自尽的消息。良人几年未归又毫无音讯,或许她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里,他所做的,只是将她的梦维持下去。
虽然梦早晚都要醒,但多得片刻欢愉,有一个可思、可念的人,心念所系,总好过一场虚无。
——如同他一般。
他立于门口,那里有一棵梨树,枝叶筛下明媚光斑。那是他当年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亲手植下的,如今竟早已亭亭如盖了。
他站在树下,未曾回头,朗声说道:“竹丛中的那位朋友,如果你只是来看望故交,欢迎现身一见。如果你为别的事而来,还请回吧。”
月吟未曾想到她早已被他发现,不知该怎样是好。正在她犹豫的时候,他转过身,就要向这边走来,她心里一慌,点足掠起,瞬时不见了踪影。
白衣男子走到竹丛边,捡起一片因刚才的震荡而飘落下的竹叶,若有所思。
她其实并没有走,刚才她换了一个藏身之地,此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或许他知道她还在,或许不知道,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扔掉竹叶,轻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入屋。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月吟眼睛一湿,却终究忍住了。
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小吟。
当初箫映弦寻流湘,寻了一年。而今,她寻他,寻了整整十年。
十年光阴荏苒,她已从一个孩子长成娉婷少女,并加入凝幽阁,成为月吟堂堂主。她曾这么恨这个组织,如今却已经成为其中重要一员。时光流逝,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她对他的思念,还有她的那把剑。清风,那是他曾经的剑,也是她唯一可以用来寄托对他的思念的东西。
她曾以为此生或许再也不会和他相见,却没有想到终于在此刻将他找到。她分明对他万分思念,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她却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甚至连他的容颜都害怕见到啊……
她不知道这十年来她苦苦寻觅着的究竟是什么,分明知道他已心有所属,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他的心里也不能容下任何人分毫,但她依然在寻着他,如同一个不可触及的梦,一个无法放弃的执念。
人总是有执念的,如她对他,也如他对那个人。
那个已化作一朵须臾花的女子。
她曾对阿绾万分憎恶,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憎恶什么,如今她终于明白,她所憎恶的,是他爱着她。因为,她,也是爱着他的。
她原本以为她会恨阿绾一生,但这一切因一句话而改变。她还记得流湘逝去前的话语,她说,不可因爱生恨。
因爱生恨,曾经的她,就是如此。
这十年来,她走遍天下,访遍奇人异士,所求所寻不过只为一事——怎样能救阿绾。
一位身居世外的隐士告诉她,魅儿与阿绾本是一体,如果能寻到魅儿的元魄珠,将其研磨成粉,溶于水中浇灌给须臾花,那么阿绾就可以复生。
以凝幽阁之力,元魄珠并没有花费多少工夫就寻得了,让她深为感慨的是,魅儿的元魄珠当初是阿绾执意要留下的,在苎萝村一事中,她不忍见魅儿形神俱灭,就将它留下。当初的阿绾一定没有想到,她当初一个小小的举动竟在最后救了她的命。
因果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就是如此。
竹林风动,立于竹丛中的女子身影渐渐隐没,最终消失不见。
白衣男子回到屋里。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唯有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瓶给朴素的小屋中增加了一些点缀。
小村中的生活简单而单纯,曾经执剑的手执起了笔,教村中的孩童读书写字。村中的人都很尊敬他,亲切地唤他“先生”,家中收了些新鲜瓜果时常给他拿一些来,他初时谢绝不收,后来经不住村人再三热情相送,只得含笑收下,最终也都分给了他所教的孩子们。
村民们都知道他爱花成痴,最爱的花却只有两种。这些年来,他屋中瓷瓶中的花从未变过,一枝是梅花,还有一朵是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美丽的花。每当问及他这种花的名字,他总是笑而不答。
没有人知道,这个温儒淡雅的男子,正是当年名动江湖的云歌堂主楚延歌;也没有人知道,这朵奇异而美丽的花,正是江湖中千千万万的人梦寐以求的奇花——须臾花。
但,这终究已经是过去了。
它究竟是哪种花,又有怎样的功用,与他已毫无关系。他在乎的,是沉睡在其中的那个人。
他曾说过,这一生他都会陪着她。一生有多长他并不知晓,也不曾去多想以后的事,只要她在他的身边,此时,此刻。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呼吸还没有停止,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
瓶中的水他每天都换,但这一次当他欲拿起花瓶换水的时候,却僵住了。
花瓶之中,唯有一枝梅花,而他最在意的那朵花却已经消失不见。
顷刻之间,他的呼吸仿佛要停滞。
如同来自荒漠的风掠过心底,只留一片苍凉。天地开始旋转,世界骤然黑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出屋子的,正如他不知道此刻的他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没了她,他为什么竟还活着?
他的手中攥着那枝梅花,攥得是那样紧,手掌已经被尖端枝条刺破,但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意识地走到荷塘边缘。荷花已零零散散地开了几朵,淡红粉白,池中碧水澄澈,阳光洒落,水面波光粼粼,如同他初见她的那一天。
他坐在塘边,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那一刻,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难以言喻。他想要转过头去,身子却仿佛已不受意念的支配,只能坐在那里,看着接天莲叶,碧波无声。
脚步声停住了,那个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一觉醒来,不知怎么就自己走到这里来了。”身后的声音是那样熟悉,微带怯意,“我们认识吗?”
他背对着她,坐在荷塘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转过身来让我看一看吗?”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
“我总觉得你似乎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她说,“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仍没有答话。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啊……这三个字仿佛一个魔咒,说出来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
“你……是谁?”
他听到她微带急迫而又泛着迷惑的声音,眼前恍然浮现出了十年前的那一幕,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的女子躺在他的怀中,眼中一片空茫。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你是谁。然而,她却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如今,当这句话再次响起在他的耳边时,恍然如梦。
微风拂过荷塘,花叶在风中起舞,花香中,他站了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去。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此刻停止声息,连蛙鸣都静止了。
眼前的女子,容颜似乎从来都不曾改变,双眸中好似盛着清澈月光,看着他。
这一刻,他已等了十年。此生,他终于等到。
荷花静静绽放,阳光淡淡洒落,牧童骑着牛从远处的小路上经过,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美好,如同眼前的人。
他将那枝梅花戴在她的发间,扬起一个最温暖的笑容,看着她。
“我是楚延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