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天地之上的两条缝隙开始缓缓聚合。
阿绾看着流湘,久久不语。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想说的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孩子啊……”莲花中的女子素净得宛若天仙,看着阿绾的眼神慈爱温和,“我的生命是湲姬用她的灵力植于命莲之中的,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会活到今天。而你的叔叔,还有魅儿,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爱成痴才误入歧途。虽然你遭人背叛,但你要知道,在这世上爱你的人更多,所以不要怨恨,不要绝望,不要像我当初一样。”
阿绾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话语如天籁之音一般动听,她恨不得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再不忘记。她看着她,痴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很久才说出那一个字。
“娘……”
不同于曾经隐河中那个模糊的幻影,此时此刻,她终于站在了她的身前,看着她。这一声呼唤,她甚至不敢用稍大一点的声音,怕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气泡,映着无数梦中的景象,如此瑰丽,但声音稍大,就能将它震碎。
流湘仍笑着,眼睛却已湿润了。这一声“娘”,来得太迟太迟,但,终究还是等到了。
“我的命既是靠湲姬灵力维持,如今她已离去,我也快要离开了。”那朵莲花已经开始衰颓,片刻前还怒放的花瓣已经渐渐垂下,光华也已淡了许多,“娘刚才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阿绾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却已泪水涟涟。
“唉,傻孩子,不哭,不哭。”流湘心疼地看着她,“聚散离别、生老病死是天道自然,我已从上天那里偷了十几年的命,如今该是还回去的时候了。你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好好地走下去吧。”
莲花的花瓣已经全部垂落下去,花中女子的容光渐渐暗淡。阿绾拼命地摇头,去抓那朵花,想阻止它的逝去,然而它却还是在她的掌心枯萎下去。
“孩子,记住,不要因爱生恨……”
莲花完全枯萎的时候,流湘的容颜消失在花朵中央,唯有一句温柔的叮嘱回响耳旁。枯萎的莲花在阿绾的掌心,一阵风过,就化作碎片散去了。
阿绾的手依然维持着捧着莲花的动作,她望着空空的掌心,既没有动,也没有言语。
“绾儿。”
楚延歌在身后轻轻唤她,就像曾经的许多次他站在她身边一样。他曾因欺骗她而内疚和懊悔,如今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所有的伪装,唤她一声“绾儿”。
阿绾抬起头来,看着白衣的男子,喃喃道:“娘走了……”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却令他更心痛。他知道她的心里正在经历着多么深的伤痛,也知道现在的她是多么脆弱,他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紧。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曾离开。”这一句话是她曾经说给他的,如今,他将它说给她听,“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不会离开。”
这一生,他从不知道他会如此认真地说一句这样简单的话。
身在江湖,不得不逢场作戏,曾言不由衷地对许多女子许过诺言,海誓山盟于他而言已轻如鸿毛。然而在此刻,这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却让他觉得重如千钧。
——千钧又怎样?他,就是要替她撑起这千钧重担,换她一世幸福平安。
阿绾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又出现了他先前所见的那种空旷和迷茫。
“你……是谁?”
她的话如一把利刃,刺到他的心里。
暮离的声音响起:“三日之期已到,离情蛊发作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将你彻底忘记。”
彻底忘记?会彻底忘记吗……
全身各处的伤痛在这一刻同时袭来,但却不及心痛分毫,他的心里分明是那样难过,却对她笑着,说:“我是楚延歌。”
“楚延歌,这个名字好熟悉,可是……”她极力地想着,但脑海中一片混沌,她蹲下身去,痛苦地抱着头,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
楚延歌见她如此痛苦,心里难过之极。他宁愿这痛苦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想替她分担,哪怕是分毫,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阿绾脚边的一个东西,那是刚才箫映弦在跃下万泠渊之前扔过来的。他怕其中有阴谋,小心翼翼地捡起,发现这竟是一朵小小的花,周围有五色云气缭绕。
这,莫非就是须臾花?
“这是梦华。”暮离一向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惊异,“有一种花名为梦华,它只开放在人的梦中,是梦貘一族赖以为生的食物。梦华也可种在人的心里,以人的记忆为养分,花开之时就会消除心中最痛苦的那一段记忆。”
箫映弦在最后一刻将梦华扔了过来,其实是早有准备,让阿绾服下。从此她就再也不会记得那些被欺骗、被利用的过往,她的生命中将没有阴霾,只有阳光。
箫映弦其实对阿绾并非无情,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又何尝想利用她,只是实在别无他法。在整个计划的准备过程中,他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了这朵梦华,为的就是在之后消除阿绾的记忆。
他是在乎阿绾的,也不想失去她,然而,逆天而行,终遭报应。
“消除记忆?”楚延歌愣了愣,随即望向痛苦地蹲在地上的女子,心底一颤。
“梦华还有一个用处,”暮离继续说道,“离情蛊会让她忘记所爱之人,但梦华与离情蛊相冲,它虽不能解除离情蛊,却可以改变她的一部分记忆。”
“什么意思?”楚延歌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怕听到暮离接下来的话,却又想听到。
“比如,将她所爱之人,改成她记忆中的另一个人。这样,她就不会忘了你。”
是啊,这样,她就不会忘了他了,但,也就不再爱他了吧……
为了记忆而失去爱,这样的转换是否值得?
楚延歌苦笑起来。他还记得当初在胭脂楼时,他对阿绾说,他宁愿她恨他,都不愿她忘记他。如今在他面前的却是这样的两个选择:要么相识,不相爱;要么相爱,不相识。
上天真是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或者说是惩罚。如果惩罚,那么所有的罪责由他一个人来背就是,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却让她承受如此痛苦?
难道他,注定是要失去她的吗?
他的脑海中霎时掠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变成一团混沌。如果此刻摆放在他面前的是生死,他定会连眉头都不蹙一下,然而此刻却是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太过痛苦,他不能做出。
真的要这样吗?难道他真的可以替她做出选择,去决定删除或是改变她的记忆?这样就真的可以使她此生安然,一世无忧?
“我不能替她做出选择。”他摇头,“回忆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阴霾还是美好,都是爱过恨过的证明。她的记忆,我没有权力去替她决定删除或是改变。”
暮离看着楚延歌坚定的目光,说:“所以,你宁愿她忘了你,都不愿改变她的记忆?如果她记得你,至少你们以后还有机会在一起。”他顿了顿,又说:“而那个被她所遗忘的曾经‘爱’过的人,我,可以替你承担。”
楚延歌没有料到暮离会这样说,吃了一惊:“你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许我是很多人,却又谁都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胭脂盒?那里装的是……”
“深海鲛人脂。”暮离接口,“自从我有记忆起,那个胭脂盒就跟着我了。”
楚延歌心里一跳,他那个胭脂盒的确是有一对的。延琴序曲,舞月歌风,这句话中其实不只是包含着他的名字,还包含着另一个名字——续风。续风,那是他的哥哥。
这两个装着鲛人脂的胭脂盒是当年娘亲给他们的,一只下面刻着“延歌”,一只刻着“续风”,分别给了他和哥哥。后来家族破灭,他和亲人离散,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不想它竟在暮离的手中。难道……
不,不可能。他想。
湲姬分明已经说了,暮离是箫映弦同她的孩子,但楚延歌的娘亲名唤凤鸾,爹爹更是当年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唐氏的主人,暮离不可能是他的哥哥。他虽有这个胭脂盒在手,想必是儿时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吧。
想到这里,楚延歌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但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如果暮离真是他的哥哥,他真的不知该怎样面对。从第一次见到他起,他的心里就有些莫名的亲近,却伴着难以言喻的压抑,就如同那一夜他同他正面交锋时的感觉,想要将他一剑杀掉,却又想同他并肩而立。
他的心里有着敏锐的直觉,暮离是他的一大威胁,不管是在功夫上还是感情上。他对暮离有着惺惺相惜之感,却又觉得他极度危险,不可留存。
若他是他的哥哥,他就不可杀他。但如今,他不是……
“你想杀了我。”暮离淡淡地说。
“是又怎样?你我本就是敌人。”
“你没有说实话。”听了这话,暮离反倒微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就不会承认。”
他看着楚延歌,眼神不惊轻尘,却似乎能看透他心里所有的念头。
“我不杀你,只是因为怕她伤心。”
“你真的不愿让她服下梦华,而愿意让她忘记你?”
“我宁愿她忘了真正的我,也不愿她爱着虚伪的我。”楚延歌看着阿绾,眼里充满愧疚和爱怜,“我曾欺骗了她那么久,如今如果在这种时候还用这样的手段欺骗她,那么不仅她日后得知了真相会恨我,连我也会憎恨自己。”
“宁要真实的忘记,也不要虚伪的爱。你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暮离的语气里有些感慨,也有些赞许,仿佛从很远的过去走来。楚延歌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凝雪时的情景,竟如故友重逢。
“你认得凝雪?”
“凝冰结玉,皓如霜雪。这把剑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
“那你是否见过……”
话说了一半,他就止住。那个名字,那个轻得宛若初冬新雪一样的名字,此刻却重得说不出口,落回心中,积成冰雪。他的目光落到阿绾身上,她正平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如温柔细流,流到他的心里,将那冰雪瞬时融化。
他忽然不想再问那个问题了。
初雪已逝,清风犹在。剑舞如花,只为一个人盛开。
“绾儿,”他转身向她,“你愿意忘记过去吗?”
她愣了一愣,摇了摇头。
“即使是痛苦的过去,也不愿忘记?”
阿绾轻声却坚定地说:“即使再痛苦,那都是我的过去。”
楚延歌的心里浮上一丝欣慰,欣慰中有着隐隐痛意。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俱是温柔爱怜:“那,你还记得我吗?”
她迷茫地看着他。
“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以后我们会重新相识,相知,并且……”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得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相爱。”
阿绾看了他很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是,楚……”
她的话还未说完,大地的颤抖加剧,紫天涧闭合的速度在明显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