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羡月宫宫主秘密召见湲姬。湲姬这才知道原来箫映弦中了巫蛊之术。那时的羡月宫与凝幽阁关系十分微妙,非敌非友,羡月宫宫主认为不能与凝幽阁为敌,于是决定让湲姬为他治伤。
此时的箫映弦身中蛊毒已经很久,表面上虽没有异样,但蛊毒却已经入心,随时都有可能因毒发而死亡。要救他,只有一个方法,换心。
换心是将吸收了日精月华的草木精魄以一种神秘的术法加以凝练,制成一颗草木之心,换掉病人原先中了毒的心。换心之术成功实施了,箫映弦的生命在渐渐恢复,湲姬心里非常开心,但这样的开心却在他睁开双眼的一刻戛然而止。
他不记得她了。
他记得所有人,却偏偏不记得她。她急了,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他们之间的事,说他怎样在她眼前出现,又怎样对她爱怜。可是,他竟全不记得了。在她的诉说之下,他勉强忆起了她是羡月宫的圣女,别的一概都不记得了,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换过心。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她还记得在之前谈及江湖形势时,他这样说道。
终于有一天,他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回来。
箫映弦并不知道自己中了毒,更不知道在他养伤的那段时间里,湲姬每天喂给他的药里下了一种羡月宫独有的奇药。说是奇药,其实也是一种奇毒,服药的人如果身在羡月宫里,这种药会对他的身体很有裨益,然而如果离开了羡月宫,这种药就会变成一种奇毒,渐渐毒发。
当流湘去找箫映弦的时候,湲姬托她带给他一张红梅图。那图绝非一幅普通画卷,那朵朵梅花都是由她的鲜血绽开,更重要的是,她在绘图的墨中,加入了解药。
她在那幅画的卷轴之中放置了护符,确保它不会被损毁。她给了他一次机会,只要他将那副图画放置在他平日里时常来往的地方,解药就会克制住他身体中的毒,但却只是克制,而不是彻底解除。
若要彻底解毒,只有他回来找她,但他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走了没有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在羡月宫,圣女必须是完璧之身,否则将会遭受极其严厉的惩罚。她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就暗自离开羡月宫,踏上了去往中原的路途。
羡月宫中规定,换下的心不可丢弃,而要以秘术储藏在宫中。在当初换下箫映弦的心的时候,湲姬将它贮存了起来,后来她想尽方法,终于将蛊虫清除。
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在从东海到中原的路上一路跋涉,其间艰辛自不必言。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腹中阵痛传来,她晕倒在一户人家门前。
那个黑夜,是一个生命的出生,和一个生命的终结。她的魂魄散去一部分,剩余的由心念维持着到了若虚界,直到如今。
“你是说……这颗心才是我的,我先前抛却的,不过是一颗草木之心?”箫映弦捂着胸口,那里有跳动传来,似乎提示着他那些无法抹去的过往。
“不可能!”他握掌为拳,“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颗心又回到了我的身体内,为什么曾经的记忆并没有回来?你一定是在说谎,编造一段无法证实的过去,妄想令我上当!”
“那颗心里所蕴含的那一部分记忆已经随着蛊虫的去除而一并消失了,”湲姬说,“如果它并不是你的心,又为什么能瞬间融入你的胸膛,无法取出呢?这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你的身体一直在等待着它,一旦放入,就彻底融合在一起了。”
箫映弦冷笑:“即使这颗心是我的,我也不需要它!”
湲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忽然感到无比悲哀,眼前的这个人,竟真的连自己的心都不要了吗?那,是他最初的心啊……
“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心,但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吗?”她转身一指,“他,就是你的孩子!”
她手指所指的方向,正是暮离!
“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他带来若虚界吗?就是因为他是你的亲生孩子!”湲姬的脸上有报复的笑意,“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等着你们自相残杀!”
“不,不可能!”箫映弦的表情已经变得愤怒万分,“如今你说什么也没用了,既然无法得到须臾花,我就将这里毁灭,你们所有人都来为我陪葬吧!”
额心的黑线到达百会穴的一刻,就是煞气最重的一刻,流湘既对他无情,他人更对他怨恨,连不死之身都已然毁灭。既然如此,此生再无所依,再无所恋,如果注定要死,那么他就再没有任何留恋!
他展袖高呼,施展开了江湖中最可怕的禁术——孚阙术,它不仅可以令死者复生,更可以使生者死去,徘徊在轮回之外,永生痛苦。
暮离迟迟没有出手。刚才湲姬的一番话令他惊骇到无以复加。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以为他的父亲是寒门学子,母亲是普通村妇。如果当真如她所言,那……如果他此时杀了箫映弦,岂不是一个亲手弑父之人?
这时,箫映弦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一阵踉跄,几乎要跌倒。
湲姬的声音响起。
“箫映弦,你以为没有人能知道你的计划?哈哈哈,你有没有想过,无数个人想得到孚阙术的心法却没能找到,为什么你能这么特殊?实话告诉你吧,孚阙术的心法早就被秘藏在羡月宫里了,当时我私自离宫,将写有孚阙术心法的秘卷也带了出去。我让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到孚阙术的心法,你只顾欣喜若狂即刻就开始修炼,却不知道它早已被我修改过,当你修炼到头,死的,将会是你自己!”
“湲姬,你——”
箫映弦目眦欲裂,但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被修改后的的术法开始在他的身体上起反噬作用,身体中的疼痛无以复加,仿佛要把他撕裂开来。
“夫君!”
一声呼喊响起,刚才一直没有人注意到的明珠就在这时向他跑来。刚才箫映弦被围攻之时,无力控制棂藤,明珠从中挣脱了出来。
她不管不顾那些可怕术法,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这一刻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犹豫,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紧咬着下唇,毫不畏惧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原本面容坚定的女子,在来到他身边的一刻,忽然潸然泪下。
他想唤出她的名字,可是他不能说话。
这一刻,箫映弦已然绝望的心里陡然有火焰燃烧起来。这一生,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那火焰不知从何烧起,烧了回忆,烧了爱恨,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包括,她和他。
忽然,就真的有火焰腾起。
火不知从何而起,在她和他的周围熊熊燃烧着,将他们包裹其中,灼烧着身体,他却并不疼痛,或许如果心已死,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可是,她却不是这样。
“夫君,好疼……”
她的眼中分明是痛苦的神色,却强绽笑靥。她看着他,他却始终不敢面对着她,将脸转了过去。不敢面对她的,不仅是他此时可怕狰狞的面容,还有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夫君……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你了……你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在杀娘的那些人里,有一个人一直旁观着这一切,并且最后离开。他的脚步声,和你一模一样……在永安村的那些年里,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想找你报仇,可是我没有想到在和你重逢的那一刻,我心里那些沉积了多少年的怨恨就这样无影无踪了。我这才知道,在和你分别的那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因为我早就爱上你了啊……”
她也已经被孚阙术所伤,说话吃力万分,他已不忍再听,让她不要再说,她却固执地继续说着。
“夫君,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甚至连喜欢都没有,你娶我只是为了另一个你爱的人。可是,我不后悔。我太笨了,什么事都做不好,跟在你身边只会碍手碍脚,但在你身边的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娘子,但即使是做你的丫鬟,跟在你的身边一辈子,我都愿意啊……”明珠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一定又要说我没出息了对不对,可是,我……就是这样没出息啊……”
燃烧着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身体上的痛意却在成倍激增。
“夫君,能死在你怀里,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就让我最后再唤你一声,夫……”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停止了呼吸,那一个还未说出口的字,永远地停留在了唇边。
箫映弦望着那张曾经鲜活如今却如再也没有生气的脸,心中疼痛得已经快要感觉不到疼痛。这种感觉他在二十年前曾经感受过,如今再度经历。
这种感觉——绝望。
他伸手摸向腰间,拿出了那个桃花色的小瓶子。
小巧的酒瓶泛着粉色微光,瓶身已因多年的摩挲而变得温润光滑。他握着那个二十年来视之如命的瓶子,拔出了瓶塞。
一瞬间,酒香四溢。
最美的酒,是最致命的毒。
桃花醉,这个芬芳而美丽的名字,他守了二十年,也等了二十年,他曾以为这一生他都没有机会再饮它,但不曾想到会有如今。
如今,如今……如果当初就知有如今,他,又会怎样?
他不能多想,也不该多想。他拿起桃花醉,饮了下去。
多少年不曾如此畅快地饮酒了啊……有了酒,就可以忘记一切,抛却死生;有了酒,就可以将这红尘万丈,都视若微尘。
有了酒,就可以将心底的那些痛苦和绝望,都彻底掩埋。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只是这相思泪,却不知是为谁而流。
他闭目,微一用力,瓶身就化作碎片,瓶中剩余的桃花醉洒落在明珠的身体周围。他看着那个已然了无生气的女子,那个分明知道他是她的仇人却依然义无反顾地爱着他的女子,那个如今就在他的身边,却天人永隔的女子。
沧海月明,珠有泪。
明珠,如今我就用这桃花醉祭你吧……
桃花醉中含有剧毒,明珠的身体在毒性的侵蚀下顷刻就消失了。望着那一片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空地,他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直笑到五内俱焚。
孚阙术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箫映弦挣扎着起身,用尽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万泠渊走去。深渊之下,有冷风吹来。
结束吧,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一个物体从怀中拿出,用力向后扔去,扔到了阿绾的脚边。做完这一切,他纵身一跃,欲跳进万泠渊中,却被一股横空而来的力量阻挡住。
他回过头去,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不远处莲花光华之中流湘的容颜,看到同他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阿绾,还看到了她身边那个黑衣的男子,暮离。
“你看到了吗?看到这些你舍不得的人,你是不是很痛苦?看着你如此痛苦地死去,真是我此生最高兴的事呢。”
湲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柔,魅惑,将她对他所有的恨意都蕴含其中。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毁灭,看着他万劫不复。
箫映弦已没有力气抬头,他的目光落在暮离的身上,他,究竟是不是他的……
这是他心中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却无法说话。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湲姬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如花一般娇艳,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他的身体里流着鲛人的血,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早在出生的那一夜就死了,你箫映弦,注定一生没有亲人,一世孤独呢。”
说出这些话,她绽放出了此生最美的笑靥。
这一刻,她心中二十年来的恨意终于终结,她也终于用她的方式,完成了对他最终的报复。然而,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她却看不到了,因为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已经无声地坠入了万泠渊之中,连一丝声音也没有留下。
湲姬转过头,回头看着莲花中的女子,嘴角浮现一丝含着胜利意味的笑,却带着那么深的悲凉。
“流湘,我赢了。”曾经她一生都在痛恨她抢走了她所爱的人,如今,她终于能够和他长眠在一起。
不知从哪里起了风,湲姬站了起来。裙摆在风中绽开,半透明的身子如同一只展翅的蝶,美丽得惊心动魄。那只蝶飞舞了起来,彷如一个美丽的梦飞舞盘桓,最终,落入了万泠渊深处。
“活着的时候,你一世孤独,黄泉路上,你将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