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天地所有声息仿佛静止。万事万物都骤然沉寂,唯有莲花光华悠悠而落,女子素净的脸庞映在光华之中,梦幻一般的圣洁。
箫映弦感到胸膛里的那颗心的跳动凝滞了一刹那,似乎有什么二十年来都不曾出现的情感骤然涌现,将整个心底覆盖。天地浮华全都褪去,他已经忘了现在身处何时何地,所有种种已经毫不重要,一切都不足以为意。
唯有她。
她,就如这暗夜里的一簇灯火,比星辰更善良,更温暖。
却也更飘忽遥远。
他微微张了张口,却连话都说不出。他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这个他爱了二十年,念了二十年的女子,这个让他愧了二十年,也悔了二十年的女子。
“流湘。”这两个字,并非从口里发出的轻唤,而是心底流出的泪水。
那个女子,那个素净如莲花一般的女子也在望着他,莲花的光芒如星辰,却掩不住她的光华。
“流湘,真的是你!你竟没有死?”心脏在胸膛中激烈地跳动着,如洪流将心底那坚如磐石的堤坝冲毁,二十年来淹没在心里的一切,顷刻汹涌。
“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湲姬救了我。”流湘说。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知道,若不是沧镜使,恐怕你早已不在人世了。映弦,当初我接近你的确是有所目的。”
“我知道你是来寻我报仇的。”出乎意料地,箫映弦竟异常平静。
其实在初识流湘的时候,就有阁中暗探将她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却佯装不知,因为他自信她杀不了他,更重要的是,那时的他已经倾心于她。刚才湲姬说的话的确是事实,他心中清楚,却不愿承认。如今面对流湘,他终于不能欺骗自己。
“这又与凌烟有何相干?”
流湘笑着摇头:“她在你的酒中下了药,其实是救你。如果那一夜你并未喝醉,次日回来我们该怎样?”
“结发为夫妻,同饮合欢酒。”
“那合欢酒是什么酒?”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轻抚着腰间的那个小瓶,语气忽然莫名地温柔:“你亲手酿的酒,世间独一无二的,桃花醉。”
“没错,桃花醉。它的确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只不过不是独一无二的美酒,而是——”流湘顿了顿,叹了口气,“毒药。”
毒药!
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到,那有着一个艳若桃花的名字的酒,竟是欲置他于死地的毒药。
那,可是用她的泪酿成的啊……
“桃花醉是世间奇毒,酿成后芳香如酒,只是我尝试多时,却始终欠缺一种材料。就在我打算放弃之时,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将泪落入坛中,竟然就此酿成。如果那晚你回来,我会与你同饮桃花醉,然后共赴黄泉。”
“共赴黄泉……”他呢喃着,“我可否知道,这共赴黄泉,是因为你大仇已报,了无牵挂,还是……”
还是,她的心底其实也是爱着他的,因他的离去,她其实也是有一些不舍,欲随之而去的?
“那时的你虽已不是凝幽阁中人,但依旧有江湖旧友。我一介女子,不会武功,又没有庇护,杀了你后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只能与你一起离去。我对这个世界,早已无牵挂。”
原来如此。他的唇角浮上一丝苦涩笑意,他早该想到会是如此,心中却仍抱有幻想。
“那你在北弥的村落中所照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生而是谁,与你并无关系。但我不曾忘记的是,他因你而死。”
“我没有杀他!我承认我是动过杀他的念头,但在我刚到达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咽气了!”他看着她,眼中有两簇火焰燃烧,这是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爱与恨,此刻皆为她燃烧殆尽,“流湘,你究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
她看着他,很久,说:“我不曾爱过你,从来都没有。”
她不曾爱过她,她从来不曾爱过他!
他的心底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呼啸,她的声音那样轻缓,却如朔风刮过旷野,徒留一片苍凉。他从未感觉到这么悲哀,悲哀到想笑。
他不可抑制地大笑,直笑到五脏六腑如同有烈烈火焰在燃烧,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就在这时,月亮升到了中天。原本的清冷月色此时忽然变作血红,四周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一切都是一片混乱,仿佛混沌初开。
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天与地竟都裂开了一条缝隙,如有人用一把巨斧生生劈开一般!
说是缝隙,其实并不狭窄,足有十几丈宽,只是相对于广袤的天地而言终是一线。裂缝都极为狭长,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夜色笼罩的天空中,天上的裂缝里却有阳光照射下来,而地上的裂缝离众人很近,漆黑无比,阴风阵阵,仿佛一个无底洞。
这一天一地,一白一黑,一阳一阴,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看到这样的情形,连对若虚界极为熟悉的湲姬都抽了口冷气。
这天上的缝隙,名为紫天涧,而地上的缝隙名为万泠渊。紫天涧通往阳界,万泠渊通往异世。她虽来到若虚界很久,也曾听说过这种异象,但不想竟在现在见到了。
同一时刻,箫映弦眉心的黑线也到达了百会穴。
“流湘,不管你对我有多恨,如今我都要将你带离这若虚界。”
“不要再枉费心力了,”流湘说道,“我的阳寿早已到了尽头,如今只能靠湲姬这命莲勉强维持形体,如果离开若虚界,就会顷刻消散。”
箫映弦望着她,深沉的双眸中有光华闪烁:“只要寻得须臾花,你就可以永生不灭。”
他转向阿绾,声音中带着他所有的寄托和希望,轻得如哀求一般:“阿绾,你一定看得到须臾花,告诉我,须臾花在哪里?”
四周的一切忽然沉寂下来,唯有这个声音回荡耳畔。阿绾看到一片黑暗深处,叔叔的双目温和如玉,仿佛隔着尘世间的一切,静静地望过来。
叔叔……
还有叔叔身边莲花里的那个人,流湘。那个莲花里的女子呵……那个素未谋面却血缘至亲的人,她的娘亲。
阿绾的意识忽然模糊起来,原来是已经被箫映弦所控制,他在通过她的眼睛看着若虚界里的一切,寻找那朵开放在须臾间的花。
“怎、怎么会!”
箫映弦一直冰冷而平静的声音中透出了些惊慌,放开了对阿绾意识的控制,声音已经颤抖起来:“难道是我算错了……不,不可能!”
就在这时,楚延歌凝雪出鞘,以前所未有的凌厉之势向箫映弦击去。箫映弦如今已被魔性侵体,此时此刻,即使他死在这里,也决不能让箫映弦得逞!
箫映弦反击了,虽然没了不死之身,却依然异常强大,楚延歌被他击得直直落入了万泠渊中去!
今时今日,只有暮离可以救他,然而黑衣的男子却毫无反应,只是冷眼旁观着。
他不能出手,因为,他也要须臾花。
如果没有湲姬,他恐怕早就死在许多年前,她待他恩重如山,教他烁影之术。时间越久,他对她的感情越深。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深。
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七个年头,他对她说:“我会助你离开这里。”
他说出这句话时无比认真,她却仿佛听到玩笑之语一般轻轻一笑,未曾言语。
“我说的是认真的。须臾花可以助你重生,离开这异界,重归人世。”
她终于开口:“我来到若虚界将近二十年,尚且未见过所谓须臾花,你又能怎样寻得到?”
他沉默了片刻,道:“姑且一试。”
姑且一试,他说出这四个字来,却并非只是一试。
初时他为补全湲姬残损的魂魄而去人界收魂,无意中发现了箫映弦的异常,还有已经失去踪迹多年的儿时好友阿绾的消息,并意外得知阿绾正是箫映弦这个阴谋的一个关键环节。
箫映弦自以为将一切都掌控住了,却不知暮离在暗处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一开始没有出现并非没有目的,而是他的目的隐藏得更深。在胭脂楼那个雪夜的相遇中,他告诉阿绾自己并不需要须臾花,其实只是为了让她不对他怀有戒心。
他也是需要须臾花的。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这样了,那些昔日的光景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须臾远去。那个从前连说一句谎话都会脸红的孩子究竟又是怎样变成今日这般,去欺骗一个曾经以为最重要的人?
他无暇去想这些,也不敢去想。他只知道,他需要须臾花去帮助湲姬摆脱现在这般在黑暗与苦厄中的日子。所以他需要须臾花,所以他不能去救同样要得到须臾花的楚延歌。
楚延歌已经坠入了万泠渊,见暮离始终无动于衷,阿绾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没有丝毫犹豫,也向万泠渊中跃去!
她的这一举动使暮离大吃一惊,一袭黑袍如暗夜魑魅,身形快如疾风,在她刚到达深渊边缘的时候将她抱住。
那一刻,她在他的怀中,他的手揽着她单薄的肩头,他看到她眼中的神色是那样安静,不由心中一痛。恍然间他觉得仿佛回到了那个胭脂楼里的雪夜,他也是这样抱着怀中的人,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安静。
不同的是,那种安静是淡薄安然,而这种安静,是视死如归。
就在这一刻,有衣袂呼啸的声音从身下传来,竟是楚延歌。原来刚才他并未坠落渊中,而是扒在了深渊内壁上,此刻借力而上。
因为他激烈的动作,有一个东西从他袖中落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巧的胭脂盒,纹饰精美,带着异香。这一刻,暮离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胭脂盒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楚延歌喘息着,道:“与你无关。”
“我不会再问第二次。”暮离冷冷说道,“从哪里得来的?”
楚延歌毫不畏惧,说:“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它的来历。”
暮离脸上前一刻的冰冷终于褪去,探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物件,竟也是一个胭脂盒。他将两个胭脂盒拿在手中,只见它们的大小、花纹都别无二致,不同的是楚延歌的那个胭脂盒底部有一个“歌”字,而暮离的有一个“风”字。
无数种表情凝聚在楚延歌的眉间,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字,从唇边滑落。
“你……”
就在这一瞬间,箫映弦忽然从背后袭击楚延歌。楚延歌的注意力全都在胭脂盒上,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危险,却见暮离一扬手,一道烁影自土地中钻出,挡住了这次攻击。
箫映弦对暮离说:“帮他有什么好处?不如同我一起取得须臾花,事成之后你我各执一半。你修习烁影之术,时常遭到反噬,定然万分痛苦,有了须臾花就会摆脱这种痛苦,功力也会大增,岂不是大好?”
这一番言语听得阿绾心惊肉跳,箫映弦的条件的确十分诱人,如果暮离答应的话,那情势必将逆转。一切将会怎样,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不错的提议,”暮离道,“不过你如今已有了心,已经不是不死之身,怎样有条件能与我结盟?”
“心……有心又怎样,只要得了须臾花,我照样是不死之身。”
“也就是说,如果你找不到须臾花,就什么都不是了?”
箫映弦一滞,随即伸手向自己胸前挖去!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将这颗心挖出!”
就在这时,湲姬的声音响起:“你以为,这颗心是你想挖出就能挖得出的?”
箫映弦却不顾,他已经完全被心魔所控,但他始终没有见到那颗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大叫着,“我怎会无法将它取出!我当时、我当时取出自己的心的时候都未曾这样,这到底是谁的心!”
湲姬来到他的身前,看着分明已经走火入魔的男子,眼中浮上一丝哀悯。
“如果我告诉你,这颗心就是你的呢?”
“我的?不可能!我的心早已被我所弃,抛入隐河之中,又怎会在你这里!”
在决定将自己的心舍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能回头。他断绝了自己的后路,如此,就可无心。
“你错了,你的心早已死在了二十年前,你抛入隐河的不过是一颗跳动着的替代品。你可还记得你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羡月宫的?”说到这里,湲姬笑了笑,“你当然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却还记得,并且永远也忘不了。”
湲姬的声音轻缓悠长,如同一只纤柔的手,揭开了那层笼罩在记忆之上的轻纱。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那个春日,明媚春光中一骑骏马从远处而来,马上的男子春衫轻薄,眉目俊朗,相形之下,连这春光都显得黯淡了。
她的心就在那一刻起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一落,却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