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许多个有风的夏日,他的头发随风舞动,它就抓着他的发梢荡秋千;他知道在许多个飘雪的冬日,它站在他的肩头,将一片飘落的雪花戴在胸前;他还知道在许多个沉静的夜里,它在他的梦中出现,唱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歌。
它唱:“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
它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它唱:“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晓。”
它就那样唱啊,唱啊,始终是一个人,可是它依旧在唱,在他的耳边,那样痴迷地唱。
有许多次,他都想唤它,魅儿。然而话到嘴边,却终究又落了回去。
“你终于看见我了啊……”怀中的女子对他微笑着,却有泪滑过脸庞。
“她不是凤鸾,是个妖魅,快趁现在除了她!”
穆凌烟一句话点醒了苏拂雪,她同样意识到这个同凤鸾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所说的话语太过蹊跷。凤鸾在二十年前曾与苏拂雪是友人,嫁予了当时江湖上名动一时的唐氏少主唐徽。唐氏因为擅长制造人皮面具而在江湖中享有盛名,但十年后就覆灭了,身为唐氏少夫人的凤鸾同样命丧于那时候,如今出现在这里,着实蹊跷。
楚延歌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女子的面容上,片刻都不曾移开。
怎么会这样,这个女子的面容,同他记忆中的娘亲一模一样!而他的娘亲,正是名唤凤鸾。
楚延歌原本的姓氏并非是楚,而是唐。
家族覆灭之后,唯有他一人逃出来,整日流落街头,后来被凝幽阁主收入麾下,为了不被仇敌发现身份,他改姓楚,名字却因是娘亲所起而一直使用。除了阁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其实是唐氏后裔。
刚才苏拂雪那一声“凤鸾”,在他的心里激荡起了千万涟漪。
眼见苏拂雪与穆凌烟二人再次出击,楚延歌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知道眼前的女子并不是真的凤鸾,然而她那和他记忆中的娘亲一样的容颜无论如何都令他不忍拔剑。所以,当穆凌烟与苏拂雪再次出击的时候,他挡在了暮离与魅儿的身前。
同时挡在他们身前的,还有阿绾。
阿绾没有料到前一刻还拔剑相向的楚延歌在这一刻会这样做,她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感激,有紧张,还有……怀疑,如一把利剑,直刺他的心底。
楚延歌深呼了口气,道:“不要杀她。”
“延歌,让开。”穆凌烟的眼中不见平日的温婉,俱是决然冰冷。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放过她吧。”
听到他的这句话,有着凤鸾容颜的魅儿却笑了起来,笑得肆意无比,仿佛这是世间最可笑的事。那笑声漫在空气里,仿佛带着回音,令人心里倏然一空。
“楚延歌,我只道阿绾愚笨至极,将我的元魄珠拾了回去,使我今日才能破珠而出,报仇雪恨,却不知原来你比她更为愚笨。我当然没有做错什么,我所做的,只是在她的身上下了离情蛊而已。”
离情蛊。这三个字落在楚延歌耳中,直如利刃一般,字字锥心!
先前在魅儿侵入小吟的身体偷袭阿绾的时候,阿绾感到脖颈后一丝冰凉,那正是魅儿所为,阿绾其实并没有躲开她的偷袭。
离情蛊,起源于南疆地区。施蛊者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在仇敌身上施下此蛊。中了离情蛊的人当时并无反应,三日之内,在蛊毒的作用下,她就会忘记一个人,并且,是唯一的一个。
那个人,就是中了蛊的人的最爱之人。
“我不要她死,我要的是她生不如死,更要她爱的人生不如死!这不算做错吧?”魅儿挑衅地笑着,看着楚延歌,“现在,你还想放了我吗?”
听了魅儿的话,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楚延歌站在原地。他的手握着,是那样用力,指节已经泛出了白色,而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怎样解开离情蛊?”他的每一个字都有如从刀尖上划出。
“除非她不爱你了,才会想起你,否则,无法可解。”
“你——”
“来呀,杀了我呀,早在下蛊的时候我就不在乎这条性命了,杀了我,她的蛊毒发作得更快。不过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愤怒,或许她爱的并不是你,而是你自作多情。想来如此也好,至少她不会忘记你,是不是?”
听了这话,楚延歌本该气愤至极,然而他的心里此刻却唯有无力和悲哀。
阿绾就在他的身侧,同样听到了魅儿的那番言语。她的视线落在怀抱着魅儿的暮离身上,眼中浮现出无措,还有深深的不舍。
她的心中忽然恐慌起来,惊慌和无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到儿时那些美好的光景,想到绽放在他指尖的纸莲花,想到不久之前他的那一句话——“不走,和我在一起,就留在这里,可好?”
阿绾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她身边的楚延歌也是这样的感觉,惶然,以及无力。
“延歌,接着!”
就在这时,近旁苏拂雪一声大喝,将怀中的小吟抛入了他的怀中,楚延歌将小吟接住。苏拂雪与穆凌烟一同出击,一个向着魅儿,一个向着暮离而去。
她们两个人曾联手纵横江湖多年,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此攻势,任谁都难以躲避。
“你说你恨,你要为我报仇。”面对如此情势,暮离竟丝毫不闪躲,只是对怀中的女子说着话,“可是,如今的我就在你眼前,你又有什么恨的呢?”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挡在两个人的身前,将苏拂雪和穆棱烟的攻势阻挡在外,是阿绾的幻墙。
这一道幻墙几乎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所有灵力,她的嘴角有血丝沁出,殷红触目。
“我恨……”魅儿说出了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鲛绡虽柔韧,却也可以如同钢铁一般坚硬。在鲛绡的撞击下,幻墙在一点点崩裂。
魅儿在暮离的怀中,看着他的容颜,那样近却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容颜,泪水流了下来,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
“我恨……”
幻墙轰然消失,数枚暗器夹在飞舞的鲛绡里直飞而来,暮离头也未抬,只一抬手,那鲛绡与暗器就被挡住,全部碎成粉末。然而,暗器碎裂,其中却有极细的青色小蛇飞出,四面散射开来。
“我恨……我……”魅儿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却坚持着说出了后面的话,“爱你啊……”
我恨我爱你。
这是她所能留给他的最后的爱。也是她所能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恨。时至此时,她已什么都不恨,唯恨她爱他,在那遥远得仿佛隔着云端的日子里,爱过他。
她恨,但却不悔。
一条游丝蛇咬中了魅儿,她的身体就像一幅被投掷在火中的画卷一般疾速地变小。不过片刻,那个美丽至极的女子就化作一个漆黑的纸片般大小的暗灵,永远消失了。
湲姬倒在地上,看着那个立在她身边的人,她已经被他击败。
“你把功力都传给了他,一身功夫已所剩无几,甚至连烁影都难以召唤得出。和我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箫映弦淡淡地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故意纠缠我,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但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他遭受烁影噬体,现在可能已经被围击,早已魂飞魄散了。你忘了,这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你还说过,修习烁影之术的人遭受噬体时灵力极弱,不足以召唤烁影。”
湲姬悲伤地一笑:“箫映弦,你竟还记得曾经。”
这个“曾经”,是二十年前。
当她遇到那个来自中原的挺拔俊秀的男子时,以为那就是她的宿命。羡月宫中圣女,拥有极高的地位和极强的术法,一手烁影之术震慑江湖,却在韶华之年香消玉殒,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了他。
她对他如此信任,将烁影之术的秘密全告诉了他,却没有想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居然用她当年的话来对付他。
“那时你来到羡月宫,本就是有目的在身吧。”她说。
“江湖争斗,斡旋纵横,总要有人牺牲。”许久后,他说。牺牲的,不仅仅是性命,还有感情。
“我早已知道自己是个牺牲品,”她说,“可是你是否想到,你也一样?”
箫映弦的眼中掠过一丝波澜,随即恢复如常。
湲姬指了指被施了定身术的明珠:“那么,她也一样?”
刚才两个人说话之时,箫映弦已经对明珠施放了结界,如此一来,她就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
“你还是不想让她知道其中缘由。”湲姬道,“既然要死,倒不如让她死得明白些。”
“有些事情,知道还不如不知,只会平添痛苦而已。”
“你所说的,其实是你自己心中所怕的吧。”湲姬走近他,“你怕她知道当初是你派人杀了她的爹娘,你没有杀她并非因为怜悯,而是因为她是阴女,对你有用。”
箫映弦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你到处收敛魂魄,甚至不惜对普通人痛下杀手,明珠一家就惨死于你的手中。后来,你所需的怨灵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你已不能再等待,于是就在永安村中下了瘟疫蛊,而你也知道她在那里。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你是她的仇人,反而当你是恩人,死心塌地要跟着你,你早已料到,于是行婚嫁之礼,事实却是要利用她。可惜,她丝毫都不知道。”
“湲姬,你太过聪明了,可惜一个人太聪明并非是一件好事。”
“我原本想不明白你既然已经独身而居二十余年,又怎会为一个生焉不祥的小姑娘动心,直到我查了她的命格才明白,她,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阴女,和流湘一样的阴女,一样的不祥之人。”
“够了。”他的语气已经有了些起伏。
“远远不够。你可知道,现在胭脂楼所在的地方就是曾经在江湖上盛极一时的天幕山庄。当年它被凝幽阁所灭,全庄之人都死于血与火,只有庄主之女逃了出来。她的化名,就叫流湘。”
箫映弦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光芒锐利如剑,盯着眼前的女子。
“天幕庄主曾与羡月宫主是故交,所以流湘逃到了羡月宫中,一来二去与我成了好友。那时正值你离开不久,我身体每况愈下,流湘得知其中缘由后愤恨非常,决意去往位于中原的凝幽阁总阁,为天幕山庄报仇,也为我报仇。流湘先前一心钟爱酿酒,不习武功,使得她身为天幕庄主的父亲觉得大失颜面,因而外界一直都不知她会酿酒。她知道你喜爱美酒,就在凝幽阁附近开了间酒肆,你果然中计。”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别忘了当年你离开羡月宫时曾说过,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我原本以为她会杀了你,但她却没有。她当真高明,知道杀了你只会让你痛苦一时,而活着,却会让你痛苦一世。”
听了这话,箫映弦反而平静下来。
“湲姬,我险些被你所欺,如果她真的对我无情,又何必留一张红梅傲雪图于我?”
“红梅傲雪图?哈哈哈哈……”湲姬大笑起来,“那不是傲雪,而是傲血!鲜血的血!”
湲姬的眼前模糊起来,一个消瘦的女子伏于案边,正是当年的自己。自从所爱之人离去后,她日日相思,时时盼望,为他消得人憔悴。
她想托流湘带一封信给他,刚拿起笔胸口却忽然一痛,一口鲜血喷洒在了洁白的宣纸上,犹如绽放于雪中的红梅。一时间她竟写不出一个字,于是寥寥几笔,勾勒出清瘦枝干,梅花点蕊。
流湘最终带去的,是一幅红梅傲雪图。
“箫映弦,你是否在离开羡月宫后时常在朔夜里感到万分痛苦?那是因为你临走的时候我怕你一去不归,便在你的身上下了毒,只有我一人可解。如果你不归来,一年之后蛊毒就会发作,可使你生不如死。”
“你——!!”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每个朔夜的痛苦,没有开始,没有尽头,仿佛是一个走不尽的圆。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这二十年来痛苦的根源,竟是那个他以为只是逢场作戏,丝毫不以为意的女子,湲姬!
胸口有疼痛袭来,一波一波如潮水绵延不绝,向着额上侵袭而去。天上日头竟不知何时已经西沉。今夜虽是朔夜的前一日,但疼痛已经逐渐侵袭。
“湲姬,我小看了你!”
湲姬走到他身前,叹了口气。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那是他心脏的位置,却感觉不到一丝跳动。
“明珠体质极阴,与流湘相同,楚延歌则正好相反,生于阳月阳日阳时,因而毒不侵体。取明珠之魂,楚延歌之魄,用须臾花使阴阳相合,施以孚阙之术,就可使流湘重生,而棂藤正是你收取他们魂魄而不使之破碎的方法。我说的是不是?”
“是又怎样?”
“可是,你还缺少须臾花。”
其实,须臾花开花只在须臾之间是没错的,但箫映弦没有说出的是,它的开花时间并不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而是二十年开花一次。这些年来他通过种种途径,终于算得须臾花下一次开花的时间就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子夜,而那一刻离现在只有很短的时间了,如果若虚界中的时间流逝得快一些,那么可能只是片刻。
在开花之前,他必须要找到须臾花的所在,否则这些年来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须臾花究竟在哪里?”
“你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又怎会知道?我原先一直没有明白你为什么需要阿绾也来到这里,现在我明白了,她可以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你想借助她的这一异能来找到须臾花,对不对?”
箫映弦沉默良久。
“湲姬,你仍像以前那般聪明,只可惜,知道得太多。”
“哈哈哈……”湲姬大笑,“原来这些年来你都在做戏,这样的日子,一定很痛苦吧?”
箫映弦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带着令人恐惧的寒意。
“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个人懂我。”他的笑容戛然而止,“不过,懂我的人,必死!”
他的衣袖忽然扬起,带着凛冽的杀气。而湲姬似乎早有准备,一掠向后飘出几丈远。
“只可惜阿绾对你那般信任,你却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如果她知道她最亲最爱的叔叔的真面目竟是这般,不知该有多么伤心。”
“她不会知道的。”
“你就这样确定,她不会知道?”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你不要忘了,这世上有一种功夫,叫千里传音。”
湲姬笑着,笑得妩媚,笑得肆意,笑得——
恨意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