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莲花的光华越来越弱,但阿绾依然坚持着,她的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愫,但她眼中的坚毅和决绝,却同任何一次执着的时候一样。
“我不会走。”仿佛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忽然开口说道。
黑衣男子看着身旁的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听着她固执的话语,不再说话。
她就在他身边,同他近在咫尺,她的面庞还带着儿时的倔强,轮廓却分明了许多,有着女子美丽的容光。这张容颜,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近地看过了啊……
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就不走了。”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分明掠过一丝惊讶。那惊讶只持续了瞬间,下一刻,有烁影欲冲破那莲花光华的阻挡扑向暮离,她的手中一道光芒飞出,将它击退。
他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
“不走,和我在一起,就留在这里,可好?”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唯有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敲打着她的心,使她的心微微颤抖。
他立在她的身旁,看着这个近在咫尺却仿佛永远不可触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
她望着前方,看不到他眼中骤然亮起的期待,如同千盏灯火,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却看到她眼中的犹豫和挣扎,如同风起云过,将那千盏灯火全都遮盖。
他知道答案了,从她的眼睛中,他已经读懂了答案。
这,正是他所预料的。
呵……真奇怪,他本就知道她的答案的,他也知道不该问出这个问题,然而,他仍是问了。那一瞬间,仿佛此身此心都已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唯因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动着。
他早就知道,她不会答应。
他能给她什么呢?什么都不能。
所以,刚才问出口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希冀。一个悲伤的,绝望的,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希冀……
“绾儿当心!”
一声断喝传来,阿绾悚然一惊,看到面前烁影已不惧莲花光芒,向前扑来。她疾跃一步,挡在暮离身前。
与此同时,无数细小冰剑向烁影袭来。冰剑方一刺入烁影,烁影就倏地收缩,有的更是轰然消失了。一袭纯白身影自远处飞掠而至,手中盈尺长的凝雪尖端泛着淡蓝微光,更显冷厉。
刚才楚延歌没有下来是因为担忧小吟安全,现在他将她交到了苏拂雪怀中,纵身跃了下来。
“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却立在原地,毫不动弹。
“这里太危险了,快走!”他心急如焚,顾不得她是否愿意,就将她拦腰抱起。谁知,她的身子却轻得似羽毛一般,又滑得似抓不住的水一般,从他臂中离开。
她看着他,眼里浮上了一层迷惑。
“你叫我……什么?”
楚延歌愣住了,他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她竟会问出这种问题。
“她中了蛊,”一旁,暮离的声音传来,“离情蛊。”
离情蛊。
楚延歌的心头一跳,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仿佛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就在这因吃惊而分神的瞬间,烁影猛扑而上,直向暮离。
又一次,她看着他在她眼前承受如此痛苦。
她要去暮离的身边,为他挡开那些可怖的噩梦。然而,楚延歌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不能再上前。她心中忽然浮现莫名的愤恨,伸掌就向身边的白衣男子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劈去。楚延歌没有丝毫防备,遭此一击手不由一松,她趁机挣脱了他。
那一掌虽不太重,掌风却很是凌厉,他的衣袖被激得破裂开来,露出了手臂。
手臂之上,一条狭长伤口触目惊心,正自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这就是他自己划破的那条伤口,为了引心灯而以自己的鲜血为支持的伤口。
可是,阿绾并没有看到。她已经转过身,向暮离跑去。
楚延歌的心中掠过一丝苦涩,他以幻术掩盖了伤口,手臂看似毫无损伤,然而里面的疼痛,唯有他一人知晓。
就在暮离的身影再次逐渐凝聚成形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他的身子竟有如烟云一般,开始渐渐涣散!
同时,有低沉的笑声自暮离的身后传来,阿绾的脸色骤然苍白,喃喃道:“叔叔……”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笑声,竟是箫映弦!
箫映弦从暮离身后浮现出来,在猝不及防间直直击向阿绾!
阿绾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果然是他……她熟悉的叔叔,从小到大相依为命的人,现在看来竟是那么可怕。更想不到的是,在这若虚界中,他一出现,竟会一出手就要取走她的性命!
而她来到若虚界,正是为他寻找须臾花。
就在箫映弦即将击到阿绾的前一刻,一道雪白的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扑了过来,挡在她身前。箫映弦击到了他的背上,阿绾没有受伤。
阿绾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竟是那样熟悉,如同她与他初遇的那一夜,他为她挡开了鲛人忽然发动的袭击。
初遇?
男子面向着她,将她护在怀中。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然而眼神却是那样温柔,他看着她,仿佛丝毫不知道他的背后已经受伤,只是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如此安静,如同夏夜静谧的伫萝河水,足以平复她心中的一切。
他就这样看着她,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胸前伤口处不见有血流出,却有黑色的藤蔓冒出了芽,那邪恶的藤蔓生长得很快,片刻之间已经覆盖了他的胸前,并继续向他的身体和四肢蔓延开去。
“哟,原来是棂藤。箫映弦,我以为你这么些年避世独居,有了什么了不起的成果,原来不过是鼓弄些花花草草,先是萱蓉,后是棂藤,你的本事就只有这些吗?”千娇百媚的声音传来,湲姬出现了,立于暮离身边,“不过你也真是舍得,竟将棂藤种在自己的手臂中,然后袭击于人。棂藤生长要数月有余,初时是手臂变黑,后来会从手臂顺延生长,直至额心,黑如一线。”
听到湲姬的话,阿绾心中一惊,箫映弦的手臂在几个月前的确开始变黑,不过那是因为魅儿噬咬的原因,穆凌烟也说那是怨气侵体。可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描述,又的确同箫映弦的情况相符合。
想到穆凌烟,阿绾转身一看,没见到她,却看到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
楚延歌……
这三个字从脑海中浮现出的刹那,阿绾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他的面容似乎隔了层烟云,看不清楚。这样的模糊让她心中有些慌乱,他是楚延歌?
楚延歌,凝幽阁,凤鸾池,寻梅园……
一块又一块碎片在她的脑海中撞击着,却始终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场景,让她头痛欲裂。
楚延歌倒在地上,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也只能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
“绾儿。”
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有担忧,更多的却是茫然。
“你中了棂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她低着头,泪水滴落在他的身上。
楚延歌摇摇头,伸出手来想为她拭去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已经缠满了黑色的藤蔓。他的心里掠过一阵酸楚,收回手,终究只能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阿绾讶然,看着身边的白衣男子。
“绾儿,我骗了你。这些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却一直都不敢。可是如今,如果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他笑了笑,看着她,那个在他的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人,她的眉眼如初遇的那一日天边的晚霞,将他的一生点染上了色彩。
“第一次在凤鸾池边和你相遇,其实……”
这些话,他无数次想说,却终究不能说,也不敢说。不能,是因为隐瞒身份是任务所需,不敢,是因为他怕她知道了真相之后会恨他,怨他,甚至离他而去。
他爱上了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在不知不觉之间。爱一个人,就要坦诚相待。
他看着她,正要说出那些在心底潜藏的话语,却听到箫映弦的声音传来。
“你最好不要说话,也不要妄图运动真气,否则气血流动得越快,棂藤在你身上就生长得越快,不出片刻你就会被它们勒死,那可就毫无价值了。”
字字句句,冰冷无情。
“叔叔……”阿绾看着箫映弦,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性格温和的叔叔,她等着他给她解释,哪怕告诉他为什么也好。然而,箫映弦没有说话。
楚延歌叹了口气:“原来,你是在针对我。”
“没错,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你,凝幽阁中人如此之多,我偏偏指定你来执行那次任务。可惜你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先前他击向阿绾,料定楚延歌不会看着阿绾遇险而无动于衷,比直接击向他更容易将棂藤种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阿绾身子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竟是一场阴谋?
“为什么?你以为你这道貌岸然的叔叔真像你想的那样,是个谦谦君子?”湲姬冷笑,“哈哈,真是可笑,和我当年一样都被他所欺骗。”
“住口!”箫映弦一字一句地说,面色阴沉,“明珠呢?”
湲姬水袖一扬,明珠出现在众人眼前,面色惊惶。在这之前她一直被湲姬囚禁,从美人桥那时直到现在,这才被放了出来。
“夫君!”看到箫映弦,她不由惊惶地喊道,但由于身体被下了定神咒,动弹不得,箫映弦想接近她,被湲姬挡开,两个人缠斗起来。
他们的纠缠给了楚延歌喘息的机会,他的身形如鸿鹄一般飞掠起来,空气中不知从何处浮现出无数水珠,倏然间凝结成一把冰剑,直向暮离刺去!
暮离的身影已经凝聚,这一次的烁影噬身终于过了,他此刻正在凝神打坐。凝雪势如破竹,眼见离暮离眉心只有寸许!
阿绾也看到了,她没有想到楚延歌会对暮离骤然出手,虽然已经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
暮离骤然睁眼,头一侧,冰剑贴着他的发际划了过去。他手一拍冰剑顺势跃起,然而跃至一半却忽然坠落。一条碧纱如毒蛇一般攀在了他的腿上,将他拉了下来,正是穆凌烟的鲛绡。
就在这时,苏拂雪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手抱着小吟,另一只手中寒光一现,金盏簪直直刺向暮离的眉心!
“不——”
阿绾的声音撕心裂肺,绝望而悲戚。楚延歌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终究咬紧牙关,将这一切都摒弃在外,他手中的凝雪折射出冰冷光芒,映在他的眉间,映得他的目光更加冰冷无情。
是的,无情……对待敌人,他不能手下留情,尤其是一个这么强大的敌人。
刚才他正在暗自调息间,耳边响起了穆凌烟的声音,那是以内力传音,只有他一人听得到。穆凌烟告诉他,此时的暮离刚遭受完烁影噬身,万分虚弱,他们三个可以趁此机会一起进攻除掉他。否则过上一段时间等他恢复,就难以下手。
楚延歌已经看出了,湲姬刚才故意和箫映弦周旋,为的正是给暮离以时间恢复。
楚延歌行走江湖,从不以多欺少,也不趁人之危,但如今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见识过暮离的力量,知道他是个太过可怕的敌人,肯定会对凝幽阁造成极大的威胁。
苏拂雪的金盏簪其实是中空的,其中养有细蛇,细如游丝,故而名唤游丝蛇。当簪子击中敌人的时候,游丝蛇就会进入敌人体内,钻入血脉。穆凌烟擅长用毒,鲛绡上也涂抹了剧毒,沾衣即融。
金盏簪,鲛绡毒,凝雪剑,三重致命攻击,暮离注定在劫难逃。
然而,就在金盏簪即将刺入暮离眉心的时候,却忽然有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楚延歌来不及收剑,在出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了收剑的余地。
剑身刺入了她的身体,刚韧,决绝,冰冷,果断。
那是一个女子,水蓝的长发犹如一朵绽开在海里的花。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仿佛有着看不见的光华,将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
如果说苏拂雪是魅惑,穆凌烟是温婉,湲姬是妖娆,那么面前的这个女子,则是不折不扣的美。在她面前,仿佛世间所有赞美的语言都瞬间失去了光彩。
然而,这样美的女子,却正在渐渐凋零。
“凤鸾!”苏拂雪脱口惊呼,而楚延歌看着眼前的女子,则惊呆在了原地。
“娘……”
这句话从楚延歌的口中一说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包括刚刚赶到他身边的阿绾。
是的,她是见过这个女子的。在她重返苎萝村去寻找阿亮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魅儿入画,幻化成的也是这样的容颜。
她绝不会记错,这样绝世的美丽容颜,看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可是,楚延歌为什么竟会唤她“娘”?难道……
凤鸾的目光,一直在暮离的身上。
那样美丽的女子,犹如一朵绝美的花,即使凋零都无法使她的光华减少半分。她倒在暮离怀中,抬头看着他,忽然有泪流下。
“阿亮,”她的声音轻得如同飘在云端,“你终于看到我了……”
阿亮,阿亮……
阿亮!
这两个字,重重地撞击着阿绾的内心。这个在记忆中回响了那么多年的名字,曾在梦中呼唤了千遍,她是多么想唤起,却始终没有能够唤出口。
时间隔开的,除了记忆,还有更多。
此时此刻,暮离,或是阿亮,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女子,唤着她的名字。
“魅儿。”
什么?他竟唤她魅儿!
“你,这是何苦……”
第二次,他说出了这句话。魅儿,这个名字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却是第一次唤出。他记得这个名字,如同他记得她。
他还记得儿时的那一次,当他从树上坠落却毫发无伤以后,就能莫名地看见很多东西。他看到阿绾说的鲛人,看到草叶间那小小的生灵,薄薄的,巴掌大,有如纸片儿一般,轻轻地唱着歌。
他没有告诉阿绾,也没有告诉娘亲,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又何尝不知道,在阿绾离去以后,许多个夜晚,在伫萝河边,当他折叠着纸莲花的时候,它就在他的指边。他轻轻微笑,它以为他看不到它,以为他是对着那朵莲花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对它微笑。
“我叫魅儿,你听到了吗?我叫魅儿啊……”
漆黑的暗灵站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耳边说着话。魅儿,这个名字它重复了许多许多次,它以为他听不到,却不知声声入耳,声声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