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那个声音,如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就在魅儿刚逝去的时候,湲姬和箫映弦两个人的对话忽然清晰地响起,缭绕在耳边。
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绾木然立着,她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绾真是长大了啊,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可是,心事却也越来越多,笑容比以前少了。到底怎样才会让你开心呢?”
叔叔的声音犹在耳畔,却忽然化作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所有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在这一瞬间倏然破碎了。
原来他是在利用她,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早已设计好的……
这是一场戏,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上演。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有的感情不过是幕布映衬下的浮光掠影。她曾问楚延歌何为戏里,何为戏外,却不知道她自己始终生活在一场戏中。若不是此刻听到这番话语,或许她会一直生活在这场戏里,永无落幕。
分明那么难过,心里却空荡荡的,连一丝痛意都感觉不到。不痛,或许痛到极致就不再痛了,又或许,能说得出口的痛,就不算是痛。
“绾儿……”楚延歌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无比。
暮离的手原本也已经伸了出去,看到楚延歌握住了她的手,他伸出一半的手僵了一僵,放了下来,恍然有些失神。就在这失神的一刻,忽然有颜色奇怪的雾气扑面而来,显然含有剧毒——穆凌烟趁此机会施放了毒雾。
楚延歌立即将阿绾护住,衣袖掩住她的口鼻。毒雾在蔓延,如一团幽灵般将暮离包裹,暮离没有动,他闭上了双眼。
“先前,我已经一再忍让了。”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如同叹息。说话间,他的身上冒出前所未有的杀气,将毒雾尽数击退。
“你们逼我。”
这一声,极轻极轻,却仿佛有沉沉雷鸣之声响起在话语间。他身上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着,霎时间恢复如前,不留一丝痕迹。
穆凌烟瞳孔一缩,警觉地后退,然而却不能移动分毫。只听得一声凄厉长啸划破天际,其声呜呜然,仿佛百鬼哭泣!
无数烁影在顷刻间破土而出,全部向着穆凌烟一人而去!
无形中的压力使她面容微有扭曲,看得出她在极力抗争着什么,却无济于事。烁影向她扑来,然而苏拂雪与楚延歌都受制于这种压力,虽然与她近在咫尺,却无法出手相助。
“杀了她。”暮离淡然地说道,声音中不带一丝悲喜。然而这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骤停了一下。
“不可以……”一个声音弱如微尘,却坚定无比。是阿绾的声音。
他看着她,悲伤如酒沁入心底,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也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神才会这样柔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飘忽如鬼魅一般,掠到了穆凌烟身前。
或者说,本就是鬼魅。
那是箫映弦。他的身子本是颀长的,而此刻这颀长却变作枯瘦,他的眉心之中,一线黑色又向上延伸了几分,已经没入了发际。他的身上带着一种腐气,使烁影惧怕,不由纷纷后退。
在此之前,是从没有人见过烁影因主人之外的任何事物而畏惧后退的。
这种腐气,来源于一种术法——孚阙术。
孚阙术乃是三大禁术之首,也是其中最为狠厉的一种。驱灵术以双目为代价,可控制人的神志;烁影术以身体为代价,可驱使烁影;而孚阙术,则是以施术者的魂魄为代价,来强行逆转生死,颠覆天道!
然而,天道轮回,并不能凭空从轮回之中将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复活。所以施行孚阙术,其实就是施术者付出自身性命及魂魄,使之转化成为死者的。箫映弦显然早已料到了这一点,他以萱蓉重塑身躯,就可不死,复活流湘所需要的魂魄则取自明珠与楚延歌。一切他都计划好了,只等着子时到来的那一刻,须臾花的出现……
“湲姬呢?”暮离的声音低沉得如烁影呜咽,散在风里。
“竟然有人如此关心她,湲姬如果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湲姬,竟然死了?
“叔叔……”阿绾嗫嚅着,唤着他。
箫映弦没有转头,眼中连丝毫情愫也没有。
“叔叔!告诉我!”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她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告诉我,你没有骗我。”
阿绾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她的眸子清澈无比,瞳仁中是那个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人的身影,她看着他,静静地等着。
她只要一个回答。
很久,很久。那一刻,仿佛沧海桑田的变幻,终于,他开了口。
“我骗了你。”
只四个字,如同飞花飘舞,没有轻尘的重量。
“哦。”她轻轻笑了笑,仿佛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笑着。然而这一笑,却令人心生怆然,快要落下泪来。
而此刻,箫映弦周身笼罩的黑气忽然开始暴涨。
苏拂雪惊呼:“不行,必须拦住他!”
穆凌烟已经十分虚弱:“拦住……谁?”
“凌烟,”苏拂雪的语气严肃起来,“映弦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映弦了。”说罢这句,她点足掠出,立在了暮离身边。
箫映弦看着对面忽然出现的女子,眼中并无吃惊:“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与我为敌。”
苏拂雪一言不发,手凌空划过,指间所过之处出现了五条金色琴弦,浮在虚空之中。随着手指的弹动,曼妙的音乐从那琴弦中流淌出来,伴着女子飞舞的红衫,隐隐有些凄艳的美。
梦罟琴,这些年来,她以为不会再有用到它的一天。
梦罟琴是有灵之琴,威力无穷。琴音仿佛有形,不疾不徐地蔓延开去,仿佛无限江水缠绵而来,令人不能逃。箫映弦的身形在琴音响起的一瞬间涣散了一下,随着琴音而散开。
就在这时,苏拂雪忽然感到侧腰一痛,随之就有麻木的感觉袭来。梦罟琴就在这一瞬间消失了,琴音乍停。
“凌烟,你……”
她惊诧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绿衣女子。穆凌烟脸上是淡淡的神色,似乎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很久。
“对不起。”她只此一句,再无下文。
“为什么?”麻木的感觉已经蔓延,苏拂雪难以置信地追问。
穆凌烟走到了箫映弦的身旁,他看着那来到他身边的绿衣女子,眼中掠过叹息。
“你终究……”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绝不后悔。”她打断了他的话,微笑。
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绝不后悔。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会粉身碎骨,依然不能回头。有些事情在多年前已经注定,再也不可能后悔。
就在这时,箫映弦忽然扬手,向着一直被忽略的在一旁地上沉睡不醒的小吟而去!
楚延歌在须臾间将小小的孩子抱起躲开。
“当真无耻,竟几次三番向一个孩子出手!”他的眉宇间全是愤怒,声音中有嘶吼的恨意。
箫映弦冷笑:“你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就在楚延歌不明其意的一瞬间,忽然有冰冷的痛意从胸口传来。他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看,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而匕首的另一端,握在小吟手中。
小吟不知何时醒来,漆黑的双目盯着他看,那平时似乎不含任何情愫的眸子此刻忽然变得极深极沉,仿佛隐藏着太多的东西。
“疼吗?”她张开了口,尖锐细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小吟在说话,她居然在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疼吧?”小吟将匕首又往他的胸口插入几分,“但这几年来我受的痛苦,比这何止多千百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我的仇人?你杀了我全家,然后抚养我,以恩人的身份自居。原本我想死,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但又一想,我凭什么要死?该死的是你!我假装不会说话,什么都不懂,这样你才会降低对我的防备。我要杀了你,为爹娘报仇!我搜集了很多种毒药,你的饭里、酒里,我都下了毒,可谁知道你的身体竟然不同于常人,根本不会中毒。你仇敌众多,对下毒根本不以为意,恐怕根本不会想到是我吧,哈哈!在你当初带我回凝幽阁的时候,别人都劝你要斩草除根,你却偏偏不听,一定要护着我,真是愚蠢之极!所以现在我才有机会杀了你!”
楚延歌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吟。原来她一直都会说话,原来当年所有的事,她都明白。
“在胭脂楼的时候,我让明珠带我去寻梅园,我知道你一定会追进去找我,可惜你却跟那个阿绾在一起。如果没有她的莲花桥,或许你早已葬身在那花海里,我也就不用苦苦等到今天了。”
胸口有痛意袭来,楚延歌的身体已经开始颤抖,却仍坚持着:“你究竟会不会驱灵术,到底又是怎样冲破影卫阻拦,和明珠来到若虚界的?”
“她当然不会驱灵术,会的人是我,只是我将一部分修为度到她的身上而已。”一旁的箫映弦此时说话了,“而冲破影卫阻拦的方法很简单,因为她的手中有我给的凝幽令,没有人敢阻拦她。”
原来如此,箫映弦将一部分驱灵术的修为度到小吟身上,这样她就可以控制没有修习术法的明珠的心智。而箫映弦没有亲自出面,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这样他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实施。
只是,为了让一个早已故去的人复活,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当真值得?尤其是这样一个孩子啊……
“小吟……”
“你住口!我不是小吟!”小吟尖叫起来,“小吟只是你给我起的名字,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
“我对不住你。”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怨恨或是愤懑。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他早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他曾以为与凝幽阁为敌的人都是该杀之人,却不曾想过这样的屠戮为他们的亲人带来的是怎样的仇恨与悲伤。
没有人生来有罪,只可惜这个道理他到现在才明白。
他曾千百次想要了解这个孩子的想法,他不惜一切地对她好,却不知在她的心里其实是这样恨他——虽然这恨是理所应当的。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小吟的声音初时还是喊叫,到了后来已经变成了呜咽,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楚延歌为她拭泪,她却将他的手打到一边。小小的孩子,倔强的模样,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恨意,却又有着那么深的悲伤。这个小小的孩子,因他一时的过失而造成了她一世的悲伤,而曾经的他竟然认为那是理所应当。
“原来是你。”阿绾看着小吟。
原来是她,小吟。当初在寻梅园中在阿绾心底响起的那个声音,正是小吟,在美人桥上发出那声叹息致使众人深陷险境的人,也是小吟。
明珠没有说谎,她当初支支吾吾只是因为她无法说出获得凝幽令的情形。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孩子,并且在所有人的心里,她甚至不会说话。
几年的光阴之中,她究竟是怎样将深深的仇恨掩埋于心底,甚至连说话的权力都放弃,一切只是为了报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