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滢滢,水何泠泠。烟波千里,幻然渺碧。”
熟悉的歌声,悠长而伤感,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有梦然然,水何澹澹。思兮万年,梅绽夜寒。”
歌声还在继续。恍然间,仿佛置身兰泽之中,四周皆是碧水,水上有芙蓉,露珠从花瓣上滑落,滴入水中,发出细微的轻颤声响,似是在和着这支歌谣。
“有梦默默,水何若若。星孤月悬,在彼之泮。
有梦杳杳,水何渺渺。杏花微雨,浮烟流玉。
梦既醒矣,望兮念兮。不见旧人,梅落无痕。
梦既碎矣,怨兮叹兮。一瞬天涯,一生故里。”
最后一句落下了,然而声音却没有消失,余音缓缓飘荡,仿若绕梁三日而不绝。
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在歌声中逐渐隐去,他看到眼前是一座池塘,池边立着一个女子。落日西下,水面波光粼粼,细碎的水光映在她的面容上,温柔美好。
这歌声,就是由她所唱。他记得这首歌,它的名字叫《有梦》。
她转过身来,双目含着温婉的笑:“延歌。”
她的声音,同她的容颜一样美丽。
他站着,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神色由期待变成失望,由微笑变成悲伤。
“你不是我娘亲。”许久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那是他的声音,却不是此刻的他。须臾间,他仿佛游离到时光之外,看着十几年的岁月之前,一个男孩对着静然而立的娘亲,冷冰冰地说道。
那,是当年的他。
原本,他是极爱娘亲的,他以她为傲,以她为荣。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宅中悄然起了传言,说夫人并非人类,而是由妖孽化成,有人曾在夜里看过她的真容,恐怖非常。
起初时候,他是不信的,甚至因此愤恨那些传言的人,她那么善良,那么温柔,怎么可能是妖孽?爹常年出门在外,于是他将此事告诉了哥哥,哥哥笑着安慰他说他想多了。然而,三人成虎,饶是他再不信,那些私下里的传言却从未断绝过。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还娘亲以清白。然而,当他在她的窗口守候了许久都一无所获终于要离去的时候,却惊呆了。
烛影摇动,女子的身影映在窗口,美丽妖娆。她在梳头,连梳头的影子都是那样多姿。他自小调皮,想吓她一跳,于是蓦然开窗。
幽蓝的发丝,如同凝结的海水,披散在她的肩头。
她在身后呼唤着什么,他都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的他是那样冰冷地看着她,说:“你不是我娘亲。”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唯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
她真的不是人类。
其实,那时的他所愤恨的并不是她并非人类的身份,在孩子的眼里,同类与异类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气的是她瞒着他,作为他的娘亲,她瞒着他,骗了他。
“你不是我娘亲。”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冰冷的宣告,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心底执着而悲伤的哀求。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当别人说他娘亲是异类的时候,他依然竭尽所能地替她辩驳。他也后悔那日的行为,想向她道歉,却一直在犹豫。直到家破,直到他与她失散,他终究都没有说出口。
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会中毒,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所谓“异类”的时候,他终于掩面,泪流无声。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流泪。先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时候不曾有过,遭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自从与她分别后,他时时都期望与她相见,然而却连梦中都未曾如愿。他时常在想,或许是娘亲没有原谅他,连梦里都不愿见他。
如今,他终于见到了她,虽然是在梦里。
梦里……
梦里?
想到这里,他心中陡惊,周围的一切景象骤然消失。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使他的意识分外清醒。先前的一切在脑海中涌现,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这里,是若虚界。
阿绾呢,阿绾在哪里?
他蓦地睁眼,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在睁眼的须臾间,他似乎看到其中浮动着些微冰冷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消失在平静安然的眼神中。
“小吟?”他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小吟眨着眼睛看着他,摇摇头。见小吟没有受伤,楚延歌略微心安,向四周看了看,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桥上,桥身是拱形的,由青石板铺就而成,石板是湿润的,似乎刚下过雨,石缝中有些地方生着点点青苔。
这……就是传说中令人闻之色变的若虚界?眼前的景象无论从哪里看来,都像一幅江南早春图,处处温润,静谧无声。
想到这里,楚延歌发现这里有些不太对劲。此处有桥,按理来说应当有河流才是,然而他却没有听到有水流的声音,再一细听,不由觉得更加诡异。
不但没有水流的声音,其他任何声音都没有。没有鸟鸣,没有风声,一切都太安静了,就像置身于一幅沉寂的画卷之中,死气沉沉的。
小吟走到楚延歌的身边,指了指桥上的石栏。
桥是拱形的,很长,因而两侧的石栏也很长,约有数十丈。在这如此之长的石栏上,竟全都雕刻着女子的头像!
石栏上所刻的女子都是韶华之龄,每个头像都是一张不同的容颜。由于雕刻得极为精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发间的发钗、额上的花钿,甚至连面部表情都看得极分明,或蹙眉,或微笑,千姿百态,各有不同。
美人桥。
在来到若虚界之前,那个人曾告诉过楚延歌,进入这里之后会看到一座雕刻着无数美人头像的拱桥,这座桥名唤美人桥。这座桥上所雕刻的女子都是曾经在人世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大都红颜薄命。她们心中大多存有怨念,所以不肯轮回往生,便流离到这若虚界中,化作了桥上的雕刻。
先前楚延歌对自己是否置身于若虚界还有所疑惑,此刻看到了美人桥,终于确信。
可是,阿绾在哪里,却还是未知。
他正忧虑,却忽然听到桥的那端传来了脚步声,不由心中一喜,抬头一看,阿绾正与明珠从那端走来。
一瞬间,恍如隔世。
原本,就是隔了一个世界的。
寻梅园里,他曾答应过她,他以后再也不会松开她的手,那不只是对她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承诺。陪同她进入若虚界,原本只是任务的需要,此刻却是内心真正的选择,他对她放心不下,绝不能让她一个人身处险境。
进入雪灵阵后,他的手和她牵上,就再也没有分开,即使在意识一片混沌之中,他依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然而,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却没有了她。
“你们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尽可放心。”阿绾看到楚延歌与小吟都平安无事,眉头舒展了一些,“你们也没事,那就好。”
她看了看周围,说:“这地方很奇怪。”
“你也看出来了?”
阿绾点头:“这些美人大都红颜薄命,所以有很强的怨气。在这桥上需谨言慎行,千万不能对她们的命运报以叹息,否则情动石桥,后果可能凶险万分。”
明珠与楚延歌都点头,小吟不知有没有听懂,也随之点头。
阿绾问道:“明珠,你与小吟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沧叠园中?”
“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珠低下头,脸色苍白。
“绾儿,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既然已经都到了这里,现今之计是先决定我们接下来怎么行事才是。”楚延歌说话了,看着阿绾的眼神意味深长。
“也好。”阿绾没有继续询问刚才的问题,转而说道,“这座桥很奇怪,我们先离开这里,再做商议。”
众人都同意,往桥下走去。楚延歌欲抱起小吟,然而小吟却不依,跑到明珠身边,边走边向四下里张望着,神色跃然,似乎全然不知身处于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楚延歌不由叹息,若不是因为自己,小吟也不会来到胭脂楼,更不会置身于这或许有来无回的异世……
这时,走在她身边的阿绾开口了。
“元魄珠不见了。”
楚延歌一时不解其意。
“从若虚界里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颗魅儿的元魄珠不见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离她最近的楚延歌才能听到,“那时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明珠。”
“你是说……”
阿绾并没有说下去,视线落在前方走着的女子身上:“静观其变。”
说到明珠,楚延歌的心里也是有些疑惑的。在开启雪灵阵之前,苏拂雪吩咐过,在这几日内任何人都不可擅入沧叠园,连他自己也只有假冒影卫才得以接近,在那般严丝合缝的守卫下,为什么竟没有人阻止她们?
况且,她刚才面对阿绾的问题时的无言以对,也着实令人怀疑。
此时的明珠已经快走到了桥的末端,就在这时,她却走到了石栏边上,看着那些女子的头像,感叹道:“她们可真美呀,只可惜……”
“别说下去!”楚延歌大惊,喝道。
明珠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愧悔之意:“我只是觉得快离开这座桥了,想再仔细看看,没想到就没控制住……”
“没事了,快走吧。”
明珠脸色还是有些窘迫,缓缓地转身。小吟在离她不远处,蹦蹦跳跳地向下走去。
阿绾舒了口气,正欲迈步,却忽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叹息。
“她们真美呀,只可惜,红颜薄命呢……”
声音是柔和的,很远,很缓,但落在阿绾的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同一时刻,楚延歌的身子也陡然一僵。
明珠转过身来,满脸惊惶:“不、不是我!”
原本寂静的四周声音骤起,美人桥在一瞬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扭曲了起来!
“快跑!”
阿绾抱着小吟一跃到了桥下,楚延歌也下来了,却忽然听到明珠的呼声,回头一看,明珠被困在了桥上。那桥缓缓缩紧,仿佛要把她吞噬一般。
楚延歌点足掠了回去救明珠,力灌剑锋,以横扫之势砍向那些横亘在眼前的东西——有着桥的外形,却是柔软的,冰冷的,扭曲的。
当他抱着明珠落回到桥下的时候,美人桥的扭曲渐渐平复,又恢复成了原先沉寂的样子。
他刚松了口气,心却陡然一惊——只是片刻的工夫,刚才还站在那里的阿绾和小吟竟然不见了!
幽异的香气如水波一般微微荡漾,无根的白莲漂浮其中。
黑衣男子坐在室内一角,清冷的面容在黑暗中浮凸出来,更显得苍白。在此之前,雪夜里和楚延歌的打斗中他的手掌被凝雪所伤,虽然恢复了,但疼痛却没有完全消失。
屋子中央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花瓣张开着,上方萦绕着一团雾气,其中是变幻着的影像。
陡然间,影像消失。
“湲姬。”
女子的容颜凭空浮现在眼前,云鬓花颜,凤眸潋滟。脖颈雪白而修长,仿若新烧制出的瓷器。
然而,脖颈之下的身体,却若隐若现。看起来似是半透明的,却又散着淡淡的光华,虚幻而缥缈,仿佛一朵白色的莲花。
“该唤你什么呢?”名唤湲姬的女子缓缓靠近,在他的耳边呢喃,“是阿亮呢,还是烁影主人,又或者是……暮离?”
在说到最后两个字的刹那,男子的身子微微一震。
“又或者,什么都不唤,就像以前那样?”湲姬的声音轻得像是蛊惑,“为什么总想着她呢,难道在这里不好吗?在若虚界……”
他没有说话。
“你的心跳声,总是这么好听。自初见你的第一天起就是这般,这些年来从未变过。”湲姬笑着说,“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吗?”
“记得。”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说。”
他的目光落在浮着的莲花上,渐渐变得悠远。
“我们相识的那天……”
与她相识的那天,他永不会忘。那天,也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莲花,由纸折成,一朵,两朵……直至无数朵,如满天繁星,绽开在小小的房屋中,绽开在回忆的最深处。
这一折,就是许多年。
当娘亲丧身在那场大火中的时候,当所有折叠的纸莲花被焚烧成灰烬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死了。
心死了,身体便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迷迷糊糊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身体轻如羽毛,又如随水浮萍,在某种既似液体又似气体的物质中漂浮流动。他不知那段时间有多长,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一生。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脖颈下方的身体虚幻游离,衣衫是白莲的花瓣。她对着他,嫣然一笑。
“你的心跳声真好听。”女子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笑声颤动着,越发明艳动人。
他害怕极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知道了这里是处于阴阳两界之外的若虚界,并且知道了你的名字叫湲姬。”莲花幽幽绽放,黑衣男子如是说。
“还知道了什么?”
“还知道……我的身体异于常人。”他垂下了眼睛,“我,不会死。”
刚到若虚界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存活于一个亦虚亦实的环境中,无来无往,无始无终,他回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他不想活着,唯有死亡,才是解决这一切最终的办法。
然而,他没有死。
无论投入水潭还是纵身火海,无论服下毒药还是剑砍刀劈,他都不会死。他会受伤,伤口却在转瞬之间愈合,毫无痕迹。
他,不会死。
“你的身体中流着人类和鲛人两个种族的血,因而异于常人,拥有不死之躯。你,是个异类呢。”湲姬笑道,“不过正因如此,你的心跳声才那么纯净,那么好听,既有人类大地般的沉稳,又有鲛人海洋般的轻灵。”
她的呢喃轻如暗香,在满室花朵中浮动。
“你虽天生异能,但肉体的重生却绝非轻而易举,要付出疼痛的代价。你儿时尚未领悟到这项异能,只在处于生死边缘时本能使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越来越强,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多。现在,你的伤口每愈合一次,所承受的痛苦就比上一次多一分。正如你那次徒手抵挡住凝雪剑,虽伤口愈合,但在那须臾之间所受的痛苦,却比死亡还难受。”
“湲姬。”男子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
湲姬半透明的容颜笑着,笑得潋滟至极:“这些年来,是谁应你所求,将烁影之术传授于你,使你独步天下,少有人敌?”
“是你。”
“是谁在你因烁影反噬而痛不欲生的时候昼夜陪伴,从未离弃?”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