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谁教你凭借烁影之力离开若虚界,使你能够往来于三界之间,而不是今生今世都困在这里?”
“还是你,湲姬。这一切,都是你。”
“是我,哈哈,都是我。可是,那又怎样?”她的语气中带着嘲讽的意味,“你在水月幻镜中看到她在隐河遇险,就穿透三界前去救她,喂她服下解毒之药,之后又一路跟随,甚至被凝雪所伤。你以为你拥有不死之躯,就可以任意而为吗?”
他一言不发。
“分明出现在她面前,却因现在这黑暗的身份而不敢告诉她你是谁。她的心里是有别人的,而那个人正是欺骗她、利用她的人。更可笑的是,楚延歌中了你的烁影之毒,你竟又救了他一命,用一枝梅花挡下了他手中的剑。哈哈,你怕她伤心?而事实是,在她的心里,他是她所爱的人,而你才是令她惧怕和远离的!”
“我救楚延歌,只是想让她亲自看清他的真面目。他体质特异,根本没有中烁影之毒,也并不需要须臾花,他佯装中毒是为了利用她完成他的任务。”
“终究还是舍不得,对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她的嘴唇勾起一丝弧度,“我分明记得,先前汲取永安村中因瘟疫而死的人的魂魄的时候,你可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男子的身子一颤,眼睛骤然沉入了黑暗。
“我……”
“嘘,不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湲姬的声音轻得如同浮在水中,“我知道永安村中的瘟疫蛊并非你所下,真凶另有他人,我还知道,你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你想让我重返阳世。”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看着她如烟云般缥缈的身体,心中掠过深深的疼痛和叹息。
“湲姬,我不愿看着你这样。”
“自二十年前起,我就已经这样了。我恨透了那个人,连做梦都在诅咒着他。是他,是他让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在不见天日的黑暗空间里苟且度日,我宁愿我死了!”湲姬美艳的眉眼俱是愤恨,却很快平息,“不过,当我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比我还要痛苦万分的时候,我觉得我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我的身体在黑暗中,而他的心却在黑暗中,永远都无法见到光明!哈哈哈……”
女子的笑声带着解脱的恨意,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撞击,听起来却有如哭泣一般。
那个人,她永远无法忘记的那个人……
她原本是震慑江湖的羡月宫圣女,身负烁影之术,人人畏之。为了他,她掩去一身光华,藏起深谙的术法,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然而,他却负了她!
那次,他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等着他,爱着他,念着他,盼着他,他却始终杳无音讯。她的身体本就病弱,直至相思成疾,饮恨而终。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但没有坠入轮回,反而在巧合之下进入了若虚界。在这里,爱使她不甘,恨使她疯狂,爱恨交织,如刺骨钢针。
可是当她遇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阿亮。
起初她只是觉得太过孤单,将他留了下来,并教他烁影之术。然而渐渐地,看着他从一个孩子渐渐长大,他的身子日益挺拔,他的胸膛日益宽阔,她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她骤然发现,她是那么喜欢听他心跳的声音,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是这般。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地喜欢它的韵律,它的节奏。
此刻,暮离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决然:“湲姬,我一定会将你从这里带出去。”
与永不死亡的他不同,湲姬的魂魄到了若虚界,身体却渐渐消弭,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半透明的幻影。他之所以去阳世敛聚魂魄,就是为了增加她的魂魄之力,使她离开这里,重返人世。
碧水凝幽,烟云缭绕纠缠,沉寂诡谲。
半透明的双足踏入水中,缓缓步入。罗裙下摆浮在水面上,仿若一片浮萍,渐渐舒展,于极盛之时沉入水中。
那或远或近的地方,隐藏着不可见底的黑暗,如蛰伏于冬日的毒蛇,虽宁静,却依旧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在那最深的黑暗之中却有隐隐亮光,亮光之中有一朵莲花。
那是一个莲花之中的女子,莲花呈现着最美的盛放姿态,每片花瓣展开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散发着纯净的白色光华。
如果此时的阿绾在场,一定会惊呆,因为这个女子正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娘亲——流湘。
“湲姬。”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莲花中的女子睁开双眼,微微含笑,“刚才,我又做梦了。我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曾经的你与我在春日里去郊外赏花,天气晴好,花架将阳光密密筛落,投在我们的衣襟上,我们坐在紫藤架下,风吹花落,一时簌簌,一时无声。”
湲姬走到莲花前方,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在这样黑暗压抑的环境中,眼前的这个女子还是没有一丝变化?她的容颜同原来一样宁静安详,甚至和她说话的时候,她都是带着笑意的。
“流湘,”她走到她的身前,“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痛苦?”
“痛苦?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这些是我们最美好的回忆吗?”
“正是因为美好,所以才痛苦。你恨我,所以你刻意在我面前说起这些过去,想让我痛苦,这样你才会开心。”
“湲姬,并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同你一样的。”流湘摇头,莲花的光华映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愫,心存恨意只会让人坠入痛苦的深渊,永远不得超脱。”
“即使沦落到如现在这般的境地,你依然不恨?”湲姬的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在这若虚界中,不见天日的寒潭之底,没有亲人、朋友,陪伴你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以及永无尽头的时光。还有,我对你的恨。”
流湘的眼睛垂了下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法释怀吗?”
“怎样释怀?怎样释怀!”湲姬的眼睛里燃起愤恨,“那时,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将他与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他一去不归,你信誓旦旦地说要去替我找到他,问一问他究竟为何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我那么信任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一年后,凝幽阁二阁主因一个女子退阁的消息传遍江湖,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女子竟是你!真是可笑,好一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当得知箫映弦为之愿意舍弃二阁主之位的人竟然是流湘时,她的世界骤然黑暗,那些所有的希望与期盼都在一夕之间轰塌。
别人只道她是相思成疾以至忧愤离世,却不知身死的原因,其实是心死。
进入若虚界后,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流湘竟然也亡故了。但这时候的湲姬不想让她死,她想让她活!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她以羡月宫秘术将流湘的魂魄凝练成一颗命莲之子,种于黑暗的寒潭深处。莲花绽开的那一刻,那个女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同昔日一样宁静美丽。刹那间,恍然若梦。
流湘只是一个魂魄,无法离开这里。唯一会来看她的人就是湲姬,每当湲姬来的时候,她总会诉说她的梦境,因为除此之外,她们根本无话可说。
湲姬犹记得流湘曾这样告诉过她。
“湲姬,你知道吗,我梦见了一个孩子。在黑暗的隐河之底,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河面坠落。我看到她的容颜,和我那样相像。”
湲姬当然知道那是谁。
自从第一日暮离从水月幻镜中看到她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她是谁。那是流湘的女儿,她的名字叫阿绾,抚养她长大的人,正是那个她无法忘记的人,箫映弦。
那些曾经以为永不会再发生的事情其实并未结束,它延伸着、纠缠着,于冥冥之中按照注定的轨迹发展,她无处可逃。
“他们来到了若虚界。”她说。
“他们?”
“是的,他们。除了阿绾外另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名唤明珠,是箫映弦的娘子。”
“原来他已经有了妻室,也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他性格太过狂傲,有人约束着也好。”
“你不难过吗?”
“我何必要难过,事已至此,难道要让他因我终身不娶方能甘心?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湲姬,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
她的眼睛像平静的湖水,话语亦然,却在湲姬的心里击起巨大的涟漪。
直到如今,流湘都从来不怨恨任何人。为什么她从来都是一副无所求的样子,好似看开了世间的一切,甚至对这些年来将她困于寒潭之底的自己都毫无怨恨,为什么?
就是流湘这看淡世间万物的态度才更击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恨意,她的每一句淡然的话语,每一个嫣然的微笑,都让她的心更往黑暗的深渊中坠落的一分!
为什么她不恨?
“我当然不这样想。这不是你想要的,却正是我想要的。”湲姬缓缓一笑,“他所在意的一切,我,必将去毁灭。”
“救命啊……”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深深怯意,飘忽不定,听不出究竟来自哪里。
那是跟随着他们来到若虚界,却在桥上忽然消失的明珠的声音。
阿绾抱紧怀中的孩子,向着声音传来的大致方位走去。
这是一个奇异的所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分明记得先前是在美人桥下,却陡然间天昏地暗,竟然已经物换星移到了这里。
在美人桥上,是万万不能说出叹息的话语的,而担忧什么却偏偏发生什么,分明已经极其小心,却依然如此。
“可惜,却红颜薄命呢……”
阿绾的脑海中又回响起这句话,一句只有数个字的话语,轻轻缓缓,却令她遍生寒意。
那声音,并不像是明珠的。
虽然明珠自从来到若虚界开始身上就有着诸多的疑点,但如果她真的心存歹意,自然会早就准备好了借口去应对,而不是支支吾吾使人看出破绽,更不会在差点儿失口之后又说出那样的言语,这样的举动分明就是将疑点都引向自己身上,实在不符合常理。
那么,如果不是明珠,又会是谁?
阿绾自己定然是不会说的,楚延歌是男子,小吟不会说话,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还会有谁?这个人,分明是想置他们于死地!
莫非……
脑海中霎时掠过一个念头,阿绾心里一惊,随即平复。
明珠的声音越来越近,却丝毫不见人影。就在这时,怀中的小吟指向了一个方向,阿绾望过去,不由一惊。目光所及的地方竟躺着一个傀儡娃娃,赫然就是明珠的模样!
再仔细一听,那呼救的声音果然正是源于这里。
阿绾正犹豫着,不知怎样是好,呼救的声音骤停,傀儡娃娃竟忽然站了起来,仿佛被什么牵引着。有细小的声音响起,正是刚才叹息的那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次,阿绾听得分明,这的确并非明珠的声音,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有些莫名地熟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本是极其美好的句子,此刻却带着冷霜般的凄清,不由让人心生哀婉。
这声音……
“白露下玉台,风清月如练。坐看池上萤,飞入昭阳殿。”
在最后的这首诗吟出的刹那,阿绾的心里陡然一震!这首诗!这首记忆深处的、多少年来从不能忘却的诗!
她终于明白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它正是魅儿的声音!
魅儿,那只小小的暗灵,那只曾经想害她的暗灵!
就在此刻,地上的傀儡娃娃忽然向她扑来。阿绾将小吟护在怀中,闪身躲过,它的动作很僵硬,像是有人用看不见的线操纵着它。
就在这时,傀儡娃娃颓然落下,软软地躺在地上。阿绾小心翼翼地靠近,却见它忽然跃起,只是这次却不是向着阿绾,而是向着她怀中的小吟!
阿绾忙不迭后退,将怀中的孩子护得更紧,小吟似乎极为害怕,手臂抱着她的后颈。
傀儡娃娃依然在追逐,阿绾连连躲避,却忽然觉得后颈有阵阵麻木袭来,其中又夹杂着冷锐的凉意,如细小的毒蛇一般从后颈侵入。
阿绾看到怀里一直埋着头的小吟此时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的表情十分复杂,甚至带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阿绾倒了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那个傀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