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时阿绾说他的剑是把好剑,他或许不会想起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清风。初雪已然不在,徒有清风又有何意义?
当幻象消失,他看到眼前的人竟是阿绾时,震惊和懊恼溢于言表,甚至恨起了自己!那一刻,他是那样想将她用力地拥在怀中安慰她。然而,他最终却只能轻轻地抱着她,说:“绾儿,不哭。”
那时候,唯有他明白那句“不哭”有多么无力。
同样,在救了明珠和小吟要出来的时候,楚延歌所看到的也是幻象。他看到阿绾跟在他身后出来了,但当她的身影忽然变小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并没有跟出来。
出口已近在眼前,他将明珠与小吟放到园门口,自己想立刻返回。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足下的莲花砰然破碎然后坠了下去,一如他的心。
他的心中原本已经绝望了,然而当阁中属下前来禀报说阿绾已经被救出,现在已经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他急急赶回去,推门而入,当看到沉睡中的她的容颜的刹那,他的心底骤然一松,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刹那间散尽了。
她没有事,还好,她没有事。
问及是谁救她回来的,侍女门都摇头说不知,只是说在某一刻忽然听到这个原本没有人的房间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打开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阿绾。
脚步声……
有能力将阿绾从寻梅园的落花幻境中救出又将她送回来的人,怎么会因脚步声而令人察觉?恐怕是故意为之,以引外面的人进房中察看,因而发现躺在床上的阿绾吧。
是他,一定是他!
那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
自他与阿绾相遇的那天开始,那个人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原本楚延歌一直不清楚他一路尾随而来的目的,终于当阿绾在他的房中燃起了浸月香随即离开之后,佯装入睡的楚延歌着实放心不下她,悄然跟随。
他看到了她,还有那个黑衣男子。夜风将她的声音送到他的耳边,那是无数次萦绕在他梦中的声音,她的声音。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暮色中出现,又在暮色中离开,不如就唤你暮离,怎么样?”
暮离……
楚延歌看到他们两个人立于回廊之上,宛若一幅静止而唯美的图画。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是那么那么地难过。
他起身欲离开,却神思恍惚,碰到了身边的一枝梅花而发出声响。阿绾向这边看了过来,她看了过来!那一刻,他是那样想将自己隐藏起来,隐没在这同样白色的雪中。
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却发现阿绾已经靠坐在一根柱子上睡了过去。不远处,那个一袭黑衣的人静默而立,仿佛在等着他的到来。
是暮离施了术法让她昏睡,所以她才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那个人,叫暮离。他因她而有了这个名字,暮离。
第一次,他忽然如此憎恨一个人的名字,如果它有形有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剑,将这两个字斩成碎片!
因为她。
也只因为她……
苏拂雪走后不久,箫映弦来找阿绾,语重心长地叮嘱。
“雪灵阵一旦开启,会维持三日,最终在朔日夜晚子时闭合。你进入那里之后,我们无法同你联系,所以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你必须在雪灵阵闭合之前跳入阵眼之中,否则一旦它闭合,我们也无法再次将它打开,你就会一直留在若虚界中,无法回来。”
“阿绾,”他刚才凝重无比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如果找不到须臾花就罢了,只要你平安回来,这就已经足够了。”
“叔叔……”
“我看着你长大,了解你的个性,你太执着,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更改,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一点。我最希望的,是你能够开心地生活。”
“我很开心。”她笑着说。
“唉,傻孩子……”箫映弦叹了口气,眼里既有担忧又有无奈,“阿绾,那青棠佩你可还戴着?”
阿绾拿出了青棠佩,捧在掌心。箫映弦接过玉佩,在手中握了片刻,再打开时,玉佩上已经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号。
“我已经在其中设下了异虚咒,与雪灵阵相连,随着时间的增长,符咒会逐渐显现出来。三日之限到了的时候,符咒会完全从青棠佩中逸出,形成阵眼,那时你只需跃入其中就可回来。这玉佩是你能否回来的关键,你一定要妥善保管,切记。”
“三天后就过年了,我还想和叔叔团聚呢,一定会回来的。”说到这里,阿绾收好玉佩,从袖中拿出了一幅画卷,“叔叔,这幅画是我从家里的废墟中拣出的,一直带在身上,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交给你。”
画卷徐徐展开,红梅怒放,恍然若梦。
“这……”箫映弦接过画,显然吃了一惊,眼中的那一丝惊讶随即被欣喜所覆盖,就在这时苏拂雪来了。
“雪灵阵好了,阿绾,我们在沧叠园中等你。”
苏拂雪与箫映弦对望了一眼,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去。箫映弦拍了拍阿绾的肩,也离开了,只剩下了阿绾一个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向楼上走去。
顶端阁楼的房间中,楚延歌应当还在沉睡吧……
昨晚从他房中离开后,她特意告诉侍女他累坏了,需要多多休息,不要去打扰他,因而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起来。门关着,里面浸月香的味道还没有散,有丝丝芬芳从门缝中沁出来。
阿绾闭目,将脸颊轻轻地贴在门上。门是冰冷的,然而从门缝中沁出的香气却是温暖的,那带着奇异暖意的芬芳流动在她的面颊,萦绕在她的发间、颈间。
屋里很静,她想,他一定依然在梦中吧。
这样一个漫长的梦,不知他会梦到些什么呢?碎玉般的落雪,墨色般的夜晚,流云般的衣衫,或许还有他戴在她发间的那枝梅花。
还有,还有别的什么吗?
她不敢再想,不能再想。
她直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着的门冰冷地遮住了她的视线,虽然她知道她什么都望不到,但依然保持着那个向里望的姿势,很久,很久。
那一眼,那什么都望不到的一眼,却仿佛将沧海桑田都看透。
她的叹息幽幽而落,沉寂无声。
她转身,离开。
她不会知道,屋中的那个男子其实并未沉睡。他知道她的到来,他起了身,离她只有咫尺远,可是她却看不到。他怕她察觉就屏住呼吸,却无法克制住心里那深深的哀伤和牵绊。
她也不会知道,在她将脸颊贴在门边的时候,他的手正轻抚在门边,宛若轻抚着她的脸。
如果没有那道冰冷的门,或许他的指尖就会触及她的容颜。
就像触及,他心底里那一丝遥远的温暖。
沧叠园的布置,也按照五行之术。
园中植着大片苍翠的松柏,有些树之间用铁链连着,有些则没有。园中有水潭,潭中有小渚,渚上有一棵极高的桫椤树,树干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铁锁。
一走进园中,阿绾就感到冷意骤然袭来,这个园中似乎比别处更加寒冷。更令她不解的是,园里的五行中金、木、水、土俱全,却独独少了火。放眼望去,偌大的一个园中竟看不到一盏灯笼。
走近了,她才发现那颗桫椤树下的雪比别处厚了许多,且围绕着树干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圆,大约有几丈大。构成了那个圆的说是雪,准确地说应当是雪灵。仔细一看,那些雪灵像有生命一般在不停地动着。
这,就是雪灵阵。
箫映弦、苏拂雪、穆凌烟几个人都在,旁边还有一些身着玄色劲装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开启雪灵阵一事非同小可,不能有任何差池。
苏拂雪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开启雪灵阵。此事极为保密,为防情况泄露而使得外敌趁机入侵,于是地点特地选在了胭脂楼最深处的沧叠园中,四周都派了人把守。但因为事情重大,不能令太多人知道,所以在雪灵阵边缘护法的人却不多。这些守于阵法周围的人原本都是分布于楼中各处的影卫,直接听从苏拂雪的调遣,彼此之间互不认识。于是到了此处,每个人都以布帛遮住面容,只露出眼睛。
没有人注意到,在阿绾出现的一刹那,其中一个影卫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眼见阿绾从小桥那端走来,苏拂雪走上前去。
“雪灵阵即将开始,阿绾,你需要去往阵中,闭目坐在那棵桫椤树下,将全身意念集于脑海之中。雪灵阵以幻力铸成,你一旦进入其中就无法退回,在进入若虚界之前也无法开口讲话。去往若虚界的时间亦长亦短,说起来只是片刻,但你的身子会在阴阳两界力场的作用之下感到疼痛无比,你需忍耐得住。如果在中途你意念稍有松弛,那剧痛就会更加强烈,甚至令你生不如死。”
阿绾听在耳中,未曾答话,行动却已证明了一切。
苏拂雪不再多言,郑重地说:“多加保重。”
阵法的另一侧,箫映弦与穆凌烟并肩而立。他走上前来,看着过去许多年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阿绾,心中复杂万分。他还记得将她抱回来的那天,她还那样小,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哭闹不已。然而一到了他的臂弯中就止住了泪水,她漂亮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蓦然笑了起来。
那个小小的孩子的一笑,将他原本黑暗的一生从此点亮。
他看似很平静,但没有人知道在那平静的背后,他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涌的情愫、挣扎,以及痛苦。
“收着这个吧。”此刻,箫映弦将那幅画卷放到了阿绾手上。
“叔叔?”阿绾眼中诧然。
“这画卷本就是你娘亲绘的,如今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既然连迷迭之火都没有将它烧毁,那么它定然有不同寻常之处,你将它带在身边或许会有用处。”
画卷很轻,捧在手中仿佛没有分量。阿绾将它收起。
“阿绾,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箫映弦笑着,眼中浮起融融波光,“叔叔等着你回来过年。”
阿绾没有回答,低下头,走入了雪灵阵之中。
一踏入阵中,就有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压得人几近窒息,脚步也陡然间变得沉重无比,无数的雪灵围绕在阿绾裙角周围。
重压之下,每走一步都极其困难,但她依然坚持着。离中央的那棵桫椤树越来越近,阿绾这才看清那棵树的树干比远观之时所看到的其实粗壮得多,上面所缠绕的并非寻常铁链,每根都有手腕粗,雕刻着许多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同青棠佩上的那个符咒隐约有些相似。
箫映弦、苏拂雪、穆凌烟分别位于阵法中天、地、人三个方位,身后皆有数名影卫守护。只见三个人俱盘膝坐下,闭目凝神,口中念动咒术。桫椤树的枝叶无风自动,粗壮的树干也在颤抖,上面的铁链碰撞着,发出声响,阵中的雪灵也如烟云一般逸散开来,好似朔风飞雪。
阿绾的视线就这样被遮挡住,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外来之力在缓缓靠近。然后,她听到了雪灵阵外众人的惊呼声,遥远而模糊。
阿绾睁开双眼,眼前一片苍白,什么也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同那日寻梅园中的仿佛一模一样,同样是苍茫的雾气,同样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不同的是此时此地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
那股外来之力越来越近,已然靠近身侧,阿绾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身形。
在雪灵阵开启之后进入阵中,不仅危险,而且很困难。在从外界进入阵中的一刹那,由于内外力场的不同,会感觉周身有如撕裂般的疼痛,并且这种感觉会随着接近阵法中心而愈加强烈,如果是修为稍差一些的人,或许就会在到达中心之前被强大的力量撕成碎片。
雪灵纷飞流动,宛若落雪,一片凄迷的白色中,那个人有如顶着风雪一般缓缓走来,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她看到了他身上的玄色劲装在狂风的撕扯下四下裂开,露出里面的雪白衣衫,衣襟在风中猎猎飞舞,宛若一朵绽开在冰雪之中的莲。
仿如一道亮光照入心底,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风雪中的人步履维艰,每跨一步都是一次痛苦的煎熬,但那个人却那样坚定地,一步步地向她靠近。
当那一缕温暖从指尖传来的时候,她几乎以为是在梦中。
仿佛一位长途跋涉的旅者,男子的眼角眉梢俱是疲惫,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却那么坚定,他握着她的手却那么温暖。
“你不该来。”
她的话一出口,就被掩没在风雪之中。雪灵阵里,一切自阵中发出的声音都将隐匿。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却看懂了她的口型,或许即使她不说话,他也猜到了她将会说什么。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
他看着她,微笑,只是微笑,然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就在这时,雪灵阵陡然一晃,有另一股压力逼近。这压力平静又沉重,缓缓地包裹在雪灵阵外侧,不动声息,却令人心中倍感压抑。
这种感觉……小吟!
雪灵阵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原本飞舞于空中的雪灵有许多已经沉落了下去,视线逐渐清晰。阵法外侧,果然站着那个小小的孩子。阿绾正在想此处防守甚密,怎么会让小吟进来了,视线落在她的身边,不由又是一惊!
竟然是那个爱着箫映弦的女子——明珠!
奇怪的是四周分明有数名影卫,但看到小吟与明珠却没有任何阻拦。箫映弦、苏拂雪与穆凌烟三个人依旧在维持着阵法,不得分身。或许因这股极强外力的冲撞,箫映弦的嘴角已经沁出了血丝。
“夫君!”
“别过来!”箫映弦大喝。
然而,已经晚了。
明珠还没有跑到他的身边,身子就已经凌空飞起。女子的惊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最终消弭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