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薄云,遮挡住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犹如笼了层轻纱一般。
“你终于肯现身了。”
月色朦胧,悄然落在下方那两个无声而立的人身上。
黑衣男子依然站在原地,雪花旋落于他的发间,随即消弭无踪。他负着手,望着苍茫月色淡然说道,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隐隐的杀气。
他身后的不远处,梅树的尽头,一袭白衣的男子从树后缓缓走了出来。
“暮离。”
他沉沉地说出了这两个字,说得极缓,仿佛要把它们碾碎在口齿之间一般。
“你果然没有中毒。”黑衣男子,不久前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的人,暮离,转过了身。
楚延歌明白,这句“中毒”隐含着两重意味。
楚延歌从雪地中走过,冰雪碎裂在足下的声音清脆而寒冷。他走到廊中,看着靠坐在一根柱子旁睡了过去的阿绾,她呼吸平稳,面容安详。他心中稍安,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直起腰,转身看着一旁立着的黑衣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在帮你,难道你看不出?”暮离将视线从虚空中收回,“她刚才险些察觉到你的存在,于是我就施了幻术让她睡了过去,你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倒问我想做什么,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吗?”
顿了顿,他又说:“哦,我忘了,恩将仇报于你来说,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暮离的口气淡然无比,落在楚延歌的心里却充满了羞辱的意味,他骤然出身,掠向了眼前的人!
在这之前,他的手中本是没有剑的。
就在他出身的须臾之间,掌心虚握,寒风带起冰雪,在他掌中凝聚。在他到达暮离身前的片刻,手中已然握了一把冰雪凝聚而成的剑,晶莹剔透,仿佛冷月一般,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
暮离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微的惊讶,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变化的工夫,他扬手将面前直袭而来的剑挡向了一旁。
但那一刻,剑身也已经穿透了他的手掌。
楚延歌向前之势不减,直直劈刺而去。剑身有了着力点,势头更猛,逼得暮离连连后退。终于他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一根柱子上,而冰雪凝成的剑也从他的手掌中完全穿透了过去。
“你的功夫着实不错,可以这样快地召唤凝雪。”暮离看着掌心透出的剑,淡笑着称赞。凝雪,是那把剑的名字。
楚延歌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躲?”
“你不想杀我,我又何必要躲。”
听到他这样说,楚延歌微微一愣。
没错,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杀了眼前这个黑衣男子的。然而,他却没有。
在剑梢穿透了他的手掌的时候,他竟莫名地想止住剑势,却强自克制住了。他心中其实早已清楚,眼前的人的武功修为比自己高出许多,如果暮离还手,就定然不会受伤,甚至可能重创于他。
然而,暮离只是躲避,并没有还手,那样淡然的语气和神色仿佛早已了然楚延歌不想杀他,或者说他自信他杀不了他。
雪花在风中旋舞着,落在黑衣男子伸展开来的手掌上,并未因掌心的温度而融化。或者说,他的掌心,其实根本没有温度。
暮离将手掌握了起来,再展开的时候手掌已经完好无损,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楚延歌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这个人,还能被称为“人”吗?他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想要挥剑将他立毙于此,却又想同他并肩而立的感觉。
“说出你的条件吧。”楚延歌说。
“不愧是凝幽阁的云歌堂堂主,将人间世故看得这般透彻。但这次你想错了,我没有条件。”
“那你……”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女子低声呢喃了什么,楚延歌的声音骤然止住,所幸阿绾并没有醒。楚延歌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暮离所在的方向,却愣住了。
月色苍茫,雪意莹然,然而刚才黑衣男子所在的位置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是何时消失的,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楚延歌走回柱子下端,蹲下身来。不远处灯笼的光芒透过浓浓夜色投射过来,在阿绾的脸颊缓缓流动。微光下,她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鬓发。她的发丝柔软而冰凉,竟让他不忍心去触碰。
他抱起了她。
她的身子是这样单薄,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冬夜风疾,他将覆在她身上的他的衣衫为她盖好,却又怕动作稍大,惊醒了她。他缓步向回走去,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的梅香,一如她的呼吸。
“好香……”
怀中的女子轻喃一声,他心里一惊,不敢动弹。只见她好似睡在床铺之上般地翻了个身,面向里,埋入他的怀中,手无意识地拽紧了他的衣袖。
楚延歌看着怀中人的这般模样,不由无声微笑。
他还记得,在阿绾家中的第一个夜晚。那时,他也是同现在这般将她从雪地中抱起,并为睡熟的她盖好棉被。在转身出门的那一刹那,他不知为何回过了头,看到沉睡中的女子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脸埋在被褥中,手指紧拽着被子的边缘。
那一刻,他本未多想。然而不曾料到的是,在那晚,他的梦中竟然都是从天际飘落下来的雪花、雪花纷然落于其上的那棵梨树,以及梨树下的她。
还有,自窗口中看着梨树下的她的自己。
刚才,在暮离说话的时候,尤其是重复着“恩将仇报”这四个字时,他的心里既有惊惧,又有恼怒,更多的则是担忧。
暮离说得没错,他骗了她。
他与阿绾的相遇,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楚延歌之所以会从中原的凝幽阁总坛来到北弥,是受了阁主之命前来执行一项任务——找到一个叫阿绾的女子,将她引至胭脂楼,并促使她去往若虚界,取得须臾花。
那个夜里,鲛人的来袭和苏拂雪的出现虽是意料之外,却给了他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地与她多相处,进而熟悉起来、完成任务的机会。
这项任务,阁主交给他的任务。
凝幽阁从来都不会收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的,即使那个人只是一个小孩子,在收之入阁的时候,这个人都必须有过人之处。比如沧镜使穆凌烟神医妙手的岐黄之术,比如漾花使苏拂雪神秘高深的魅惑之术,比如水吟使夜微遥变幻莫测的寒针之术,比如汀月使莫惜言凌厉冷锐的剑舞之术。
又比如,楚延歌的身体百毒不侵的天性。
若不是在东海郁洛岛那一年的地狱般的磨砺,若不是那个前一刻仍是朋友,后一刻就变成对手的人将涂了剧毒的剑刺入他的胸膛,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不会中毒。
执行任务,闯荡江湖,他风流洒脱,毫无顾忌地饮酒,即使知道那些酒中已经投下了致命的毒药。酒至最酣处,他提剑杀敌,然后继续饮酒。酒是穿肠毒药,他不会中毒,也不会醉酒。
除了任务是否完成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
在乎什么呢?这样一个不会中毒、不会醉酒的身体,又能在乎什么?
然而,在遇到阿绾以后,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第一次她将他带回屋中后,他醒了过来,未动声色。她燃起的熏香他一嗅就知道其中含有微毒,他心中冷笑,却仍佯装中毒昏迷,看她接下来会怎样。
在她的手解开他衣衫的一刻,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随时反击。
在她的唇附在他背上的一刻,他的身体不能自已地颤抖,前功尽弃。
她在为他解毒,她在用她的嘴唇,为他吸出伤口中的毒!
他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也克制住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汹涌而出旋即充满整个心灵的情愫。他的身体在沉睡,而他的灵魂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第一次,有人肯这样为他解毒,将性命置之不顾,为他解毒!
而这个人与他的相识,不过只有半天。
在她的家中,她与他聊天,谈笑,熟悉起来。枯树枝丫上绽开的梅花、青竹围绕的院子、屋檐下挂着风铃的小屋……那里,是她的家。
然而,她的家,却毁在他的手中。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不堪过,肮脏过。
那场烧毁了她的家的迷迭之火正是因他而起,他那天去往桐溪城,正是去暗中调动城中的凝幽阁部下,趁他与她在一起时放火。如此,他就不会引起她的怀疑;如此,他就可以将她带往胭脂楼。
雪夜的花园里,前尘往事全部涌入楚延歌心中,他从未觉得这样矛盾而痛苦。然而同时,心里却有一点儿淡淡的甜,或许是因为她的存在。
他走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很轻,她是那样娇柔易碎,仿佛任何轻微的一点儿晃动都可以让她醒来。而醒来后,或许她,还有她沉睡时的这片刻的安然和宁静,就不属于他了。
同样是第一次,他忽然想拥有一个人,然后长久地守护她。然而,他的羁绊太多太多……
他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极轻极轻,宛如初雪悠悠落地。那夜的雪,同今夜的雪一样洁白,一样纯净。
胭脂楼顶楼上的房间里,白衣男子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在床上,关严窗户,又为她盖好被子,将暖炉拨旺。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起身向屋外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跨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却止住了脚步。他走了回来,走到了沉睡着的女子的身边,俯下身去。
他的唇,吻在了她的额上。
她的额头,冰冷而温暖。光洁,柔和,好似凝固的月光,令人心生怜惜。在触到她的肌肤的一刹那,他有些轻微的颤抖,仿佛初识的那天晚上她为他解毒的时候。
那一吻,只是一瞬。一瞬间,却好似一生那么长。
他转身,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
阿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卧房中醒来,她想起昨夜的一切,竟不知道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记忆中,眼前最后的一幕是黑衣男子立于飞雪之中,衣袂飞扬。他看着她,抬手,轻轻拂过那缕掠过脸颊的发。
须臾,可倾天下。
那个虚实不辨的梦境中,那缕长发仿佛化作了一只墨色的蝶,自他苍白的脸颊飞起,在漫天飘雪中飞舞盘旋。她看着它抖动着翅膀,仿佛从一幅无声的画中飞出来,落在她的肩头,然后又飞起,冉冉地停驻在了她的眉心。
那样轻、那样缓的一下,温柔得好似月光无声,由额上缓缓流至心间。
有依稀的温暖,如乍开的梦,如绝美的花,倏然绽放。随后的事情她已经毫无印象,或许是她不复记得,或许是它们根本不曾发生过。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那两个字。
暮离。
千山暮雪,静默湮离。
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是苏拂雪。
“阿绾妹妹,”她的眉心间郁结着凝重,“雪灵阵布置好了。”
阿绾点了点头。
“现今时至年终,接近晦日,阴气较盛,而今日午时也是一日之中阳气最盛之时。那时就是阴阳两界之间的罅隙最为膨胀的时候,我们可趁此机会打开入口,送你进入若虚界。”
阿绾仍点头。
“阿绾……”
“苏姐姐不必担心,我都明白。”阿绾笑了笑,“我都明白。”
“午时我会前来找你。在这之前,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了吧。”
苏拂雪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阿绾看着她素色的背影,独身而立,久久不语。
有什么想做的事……
如果是在以前,阿绾是有许多许多想做的事的。叔叔,娘亲,阿亮……这许多许多她割舍不下的人,忘记不了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那个名字是那般好听的男子。延琴续曲,舞月歌风,白衣胜雪,剑游如梦。
他闯入她的生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温暖,同时也带着她走上一段全然未知的旅程。然而,离他越近,她觉得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她并不傻,自第一次见到他起,她就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并非偶然;当他带着她来到胭脂楼后,她更加笃信了先前的判断,然而却只能沿着这条路一直前进,无法回头。
阿绾不知道,进入寻梅园后的第一个幻象其实在方入园之时就已经显现——她握住的并不是楚延歌的手,而是握住了一个可以感受到的幻象,一种缥缈游离的感觉。
他们握住的其实都不是彼此的手,而是自己由心而生的幻象。幻象一旦产生,在出园之前就不会消失。它伴着他们走入园中,探知他们内心深处最怕发生的情景,然后将这些情景生生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身在幻象中的人,是不会察觉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存在的。
阿绾看到的是楚延歌松开了她的手,而楚延歌所看到的,却是阿绾挣脱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却都以为对方放开了自己的手,这才是寻梅园真正的可怕之处——将人内心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变成现实。
楚延歌的确出了剑,但在他的眼里,在幻想的作用下眼前的人并不是阿绾,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张容颜,他永远都无法忘记。
她是在郁洛岛上无数个夜里陪伴着他的那个人,她是握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生死边缘的人,她是给他墨一般漆黑的生命带来一线光明的人,她也是在最后的一刻背叛了他的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恨意。他举起了剑,就像当年那样。
这把剑,他还记得,这是因她而选的。那次的任务成功后,作为嘉奖,汀月使准许他们每个人选择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他功劳最大,第一个进入兵器库选取。在满室琳琅满目的各色兵器中,他选了它,最不起眼的这把。
不为别的,只因它同她所用的那把剑,正是一对。
他的剑名唤清风,而她的,名唤初雪。
初雪,也是她的名字。